殿内只有两人。
纪舒绡望着萧汝好, 眸底一片寂寥,“娘娘干脆将我赶走吧。”
萧汝好胸脯起伏剧烈,“你在威胁我!”
纪舒绡一声不吭, 摘去头上的冠帽。
萧汝好俏面生怒, 忽地从枕下取出那把浑身漆黑的匕首, 拨开刀鞘,横在纪舒绡的脖颈上, “好啊, 只有死,你才可以离开我。”
躲也未躲, 匕首锋利, 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割出一道细细的红线。
萧汝好的手颤抖了。
她确实不够狠。
纪舒绡握住她的手, 潮热的掌心跟以往每次亲密一样,这次, 则是带着她的手按向脖颈, 红线流出血来, 萧汝好害怕了, 她甩开纪舒绡的手, “疯子, 全都是疯子!”
匕首掉落在茵毯上。
萧汝好从袖中抽出手帕捂在她流血的伤口上。
纪舒绡道, “娘娘这是何意?不是说奴才死了才能离开椒房殿。”
萧汝好眼眸中带着水雾,格外惹人怜爱,“不要同我置气!”
纪舒绡撇过脸, 仍然生硬说道,“那我和萧福, 选谁?”
“床榻上说的话不算数。”萧汝好重复道,“那你觉得, 要怎样才算数!”她是做出了让步。
也让萧汝好羞愧不已。
彷佛刚才的质问与痛心都是假的,萧福若在,萧汝好恐怕难以面对他。
品出萧汝好话里的意思,纪舒绡眼睫翕动。
“我是很自私,可是萧福他厌恶我,娘娘难道看不出。”纪舒绡假装拭去根本不存在的眼泪。
萧汝好跌坐在茵毯上,捡起匕首慢慢转动,匕身上的银光掠过她的眼眸,“你总是能令我心软。”
“在赵易府中那晚,我心想死了便死了,也可以解脱了,可是你救了我。”红润的唇角勾出笑容,陷入温暖的怅然中,“世上女子大多都向往英雄,我竟也无法免俗。”
纪舒绡扭过脸注视着她。
萧汝好伸出指抚摸匕首光滑的刃面,“你杀了赵易救下我那刻,我的心,就像塞满了密密麻麻的绵针,虽然疼,可是却很畅快。”
“只要有你守在身旁,深宫寂寥,我也能忍受了。”
“民间的话本,无外乎穷苦书生遇上真心千金,我道是痴心妄想,今日才明白,舍弃不得的滋味。”
纪舒绡喉间微哽,想起她阳奉阴违的一幕幕,潮热的掌心变凉。
真心换真心,那么假意呢?
她抬起沉重的双腿跪坐在萧汝好身旁,知道她的决定,默了片刻后,道,“多谢。”
萧汝好摘去她的发冠,长发垂落,袅袅美色,她捏上她的下巴,咬住她的唇,直到嘴里尝到了血腥味,“我当你说的话全部都是真的。”
同样的,纪舒绡给不了承诺。
事情发展到现在,究竟是对是错。
…………
萧福离开皇宫。
椒房殿如今纪舒绡独大,冬娘劝也劝不得,只能尽量多揽些事情在身上。
赵子恒身边都是太皇太后的人,苏妘吩咐宫女去送些亲手做的糕点,也被拒之门外。
但她并不气馁,宫女哪怕不能将东西送到赵子恒身边,也要在外面大声说话,好让赵子恒知道,他亲生母亲天天惦记着他。
幼帝羽翼不丰,上朝这些时日,在后天施加下,渐渐也明白作为皇帝的权力。
偶尔也能仗着权力教训身边过度管劝他的奴才。
椒房殿经常要去的。
赵子恒圆乎乎的脸蛋消瘦了,绷着脸颇有几分大人模样。
规规矩矩行了礼,赵子恒站在一旁等萧汝好说话。
他和萧汝好是被太皇太后强迫栓在一起的蚂蚱,此时假意连连的母慈子孝下,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。
苏妘挪去合柔轩的事情赵子恒也知道。
原本想耍脾气求皇祖母将他亲娘挪回西宫。
可太皇太后如何说的,说他君心幼稚,即以成了皇帝,心里该装有天下事,拘泥后宫作甚,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妃,让他不顾礼仪当众撒泼。
也是这番教训忽然警醒了赵子恒。
他再任性下去,苏妘可能会被太皇太后赶出宫。
小小年纪识得了愁滋味,赵子恒沉默寡言起来。
萧汝好看不惯,招手将他揽到身边。
旁的人危言耸听说她心狠手辣,恶毒非常,赵子恒落在她手里必定天天虐待。
眼见为实,纪舒绡从未见过她苛待过赵子恒,反而,有时还会怜惜赵子恒。
“你瘦了。”她捏了捏赵子恒的脸蛋,“不过两天没来。”
岂止是瘦了,她和赵子恒心境都变了,以往轻松的氛围不见,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灰暗。
“多谢母后关心,天儿太热,儿臣近来没有胃口用膳。”赵子恒耷拉眉眼,回道。
一听就是假话。
以前多贪吃的孩子,现在也会找理由了。
“哀家吩咐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。”
赵子恒沉默片刻,忽然滴下泪来。
萧汝好道,“怎么了?哭什么?”
赵子恒不吭声,用袖子粗鲁擦眼泪。
萧汝好语气强硬,“男儿有泪不轻弹。”
赵子恒带着哭腔,“我想我娘了。”
连冬娘倒茶的手都歪倒了。
殿内安静,只有赵子恒偶尔的啜泣声。
“哀家不指望你认我为亲娘,可是你要知道,作为皇帝,不能喜怒于色。”萧汝好接过宫女递来的湿帕,替赵子恒擦脸。
“哀家听说了,这段日子,苏太妃一直往紫宸殿里送东西。”
旁观者清,萧汝好怎会看不清楚苏妘的所作所为,无非是想趁着还在宫中的日子,想要加深和赵子恒的母子情。
宫里的女人,心狠下来,连儿子都能利用。
赵子恒瘪瘪嘴,“就是一些糕点和衣裳,皇祖母都不让拿进来。”
萧汝好笑了笑,“你是希望哀家去求你皇祖母,别拦着苏太妃往紫宸殿送东西?”
那点心思被戳破,赵子恒点点头,“儿臣本不该提要求,可是儿臣是皇帝,为什么连这种小事都不能自己做主。”
“不是不能做主,而是你现在没有能力。”萧汝好也不客气,直截了当点出赵子恒的无奈。
“韬光养晦的道理你可懂?”
“儿臣不知。”赵子恒朝萧汝好拱手,一板一眼,十分虚心受教。
萧汝好静静望着他,忽道,“你像是突然间长大了。”手放在他发顶揉了揉。
“太皇太后本就管你严格,这事,哀家去说,也没有办法。”
赵子恒蹙眉,“只这一次,儿臣以后再也不会麻烦母后。”
萧汝好不语,赵子恒跪在地上,“儿臣怕,怕皇祖母送苏太妃出宫,以后儿臣就再也见不到她了。”
“谁说的?”萧汝好淡然问道。
纪舒绡正半跪下给萧汝好按摩小腿,闻言,也偷偷觑向赵子恒。
赵子恒小声道,“宫里的人都这么说。”
“将皇上身边伺候的奴才给哀家叫进来!”萧汝好沉下脸说道。
冬娘领命匆匆向殿外走去,没一会,她领着赵子恒身边的掌事公公进来。
“奴才叩见太后娘娘。”掌事公公头也不敢抬。
“哀家方才听皇上说,太皇太后要送苏太妃出宫,这事儿,哀家怎么不知晓。”
掌事公公大气不敢喘,殿内明亮,纪舒绡甚至看见汗从他额头滴落在地砖上。
“奴才,奴才没有听说苏太妃要出宫。”
萧汝好冷笑,“那你告诉哀家,皇上从哪里听说的。”
掌事公公汗如雨下,唯唯诺诺说不出口。
墨水白瓷茶盏扔在他身旁迸裂开,掌事公公叩首求饶,“太后娘娘饶命,太后娘娘饶命。”
他哭丧着脸,“奴才要是撒谎,天打雷劈,太后娘娘砍了奴才的脑袋都行,可是可是……”
“你是贴身伺候皇上的,难不成还要哀家教你如何做事?”
掌声公公是太皇太后为赵子恒挑选的奴才,人第一要的是机灵,能凭寥寥几句听懂主子的意思。
冷静下来,眼珠子转了几轮,掌事公公道,“奴才眼睛不好使,就连耳朵也不好使了,这才让一些疯言疯语污了皇上的耳朵。”
“奴才回去就将那些乱嚼舌根子的给乱棍打了撵出去。”
“哀家饶了你的贱命,若是下回皇上再听到些捕风捉影的事儿,你提着你的脑袋来见哀家。”
掌事公公连忙称是。
赵子恒恳求喊道,“母后。”
萧汝好制止他,“皇上也该回紫宸殿了,你尚小,听风就是雨,连奴才都不相信的事儿,你信以为真。”握住他的胳膊,萧汝好用湿帕擦他的掌心,“君当明智明心,俞事韬晦。”
赵子恒走后,萧汝好撑着额头,柳眉微蹙。
纪舒绡站起身替她揉按穴位,“皇上已经离开了,娘娘还为何事头疼烦恼?”
萧汝好闭眼享受片刻,“你以前从来不喜欢跟我讨论后宫里的事情。”
“大概是奴才得寸进尺。”纪舒绡笑道,装作不经意间说道,“娘娘不帮皇上去太后面前求情?”
萧汝好顺嘴问,“你希望我去?”
纪舒绡尽量稳住手法,“奴才只是觉得皇上有点可怜。”说完,她小心翼翼察看萧汝好的神色,见她无甚波动,悬着的心才落回原处。
自萧汝好向她吐露真心后,纪舒绡同她相处少了一层隔阂,更加自在。
可不代表她就能在萧汝好面前“胡言乱语”。
“皇上可怜?他只是见不到亲娘,等他长大后,会有妻子孩子,会有逆臣外害,许多的事让他操心,苏妘会变的微不足道。”
“少年不识愁滋味罢。”长长叹息一声,萧汝好握住纪舒绡的手,靠在她胸前,“我去求太皇太后,只会让她更厌恶苏妘。”
纪舒绡舔了舔干燥的唇,“奴才却不那么想。”
萧汝好睁开眼眸抬头看着她,“你今日似乎很多话要说。”
纪舒绡抿唇,“娘娘嫌弃奴才多话,那奴才就不说了。”
终究不忍心看她失落,萧汝好道,“算了,我想听,你说吧。”
“奴才认为,娘娘该去。”
“皇上过继您名下,您作为嫡母名正言顺,可惜皇上已经记事,同苏太妃母子情谊断不掉,不如娘娘顺水推舟,卖了人情,皇上心里头畅快了,也能记得娘娘的好,以后跟您更添亲近。”
萧汝好不以为然,“我是他嫡母,还需卖他人情?他能顺利登基,少不得萧家的助力,还有”嘲讽一笑道,“赵易之死,我也出了莫大的力。”
“苏妘的心思,你当我猜不出?我懒得同她计较。”
“娘娘说的极是。皇上还是个小孩子,孺母是天性,不让他见苏太妃,是以压抑天性,就如您一般,反抗不得,事事皆在监管之下。”
萧汝好坐直身子,扯下她的腰带,两人又滚在一处。
“胆子忒大,又在胡言乱语。”萧汝好并不见怒气。
纪舒绡乘胜追击,胆子更大了,“奴才若是胆子小,也不敢求到太皇太后面前。”
萧汝好哼道,“知道你是个不老实的,我都怀疑你是太皇太后安排的人。”
这话没头没脑,纪舒绡与她十指相扣,“冤枉。”
“奴才是冬娘领进来的,除非您不信冬娘。”
“快嘴快舌的。”萧汝好趴在她身上想着心事,“我也不是铁石心肠。太皇太后□□,有了赵子恒供她施压,她也不甚盯着我这边了。”
“赵易死不足惜,可有一点他做的颇对,就是驳掉太皇太后增加赋税。”
“无人分庭抗礼,太皇太后现在一人独大,朝臣近日对赋税多有不满,都朝椒房殿递了折子过来。”
“我也不愿去咸福宫触霉头。”
“奴才说句难听的,太皇太后百年之后,到时皇上掌握实权,还有谁会护着您呢?”
“现在皇上还小,娘娘多对他好些,以后他才能孝敬您。”
萧汝好撑着胳膊,俯视纪舒绡,瞳仁凝聚在她脸上,“这有何难,我现在就吩咐人去合柔轩杀了苏妘,皇上没了亲母,只能孝敬于我。”
纪舒绡惊道,“娘娘心慈,不会杀了苏妘。”
萧汝好拂袖而起,侧颜对着纪舒绡,“所以,你才想哄骗我,让我去咸福宫求太皇太后恩准。”
“纪舒绡,你好像特别关心苏妘。”萧汝好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她从床上下来,立在一旁,“奴才跟苏太妃素不相识,怎会关心她。”
语气带了嫌弃,彷佛跟苏妘扯上关系,是她的耻辱。
原本消弭的疑点通通出土冒芽,萧汝好咬住下唇,待痛的很了,才勉强用平和的语调说,“是吗?我信你。”
转过身轻佻捏住纪舒绡的下巴,“你说的也对,替我准备衣裳,去一趟咸福宫。”
纪舒绡挤出笑容,不让心中那丝怪异加大。
萧汝好轻柔在她唇上落下一吻,尝不到以往的甘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