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露未尽, 苏妘前来东宫拜见。
萧汝好正在梳妆,冬娘指使宫女铺床,抖落裘被甩到地上一柄抿子。
“这东西怎么会跑到床上来。”冬娘摇摇头, 拾起来打算扔掉。
“等会。”从铜镜中看到冬娘动作, 萧汝好出声喊住她, 望着那物件,脸颊不擦胭脂也红润, “留下吧。”
小女儿情态让冬娘顿感不妙, 僵硬握着抿子。
冬娘活了如今大的岁数了,见多识广, 譬如一些闺房之乐, 也听闻过。
没想到那纪舒绡把戏怪多, 难怪引得娘娘格外看重“他”。
手里的抿子烫手起来,冬娘老脸臊红, 匆匆搁下, 随换洗绸单的宫女一同离开。
苏妘还在殿外等候。
赵子恒一如既往到了时辰来东宫用早膳, 刚踏进高高的门槛, 看到一抹青色丽影, 眼眸一亮, 就要喊母后, 领他来的小太监捂住他的嘴对他摇摇头。
今日纪舒绡起个大早当值,便被萧汝好吩咐去带赵子恒来东宫。
她没想到,会在东宫见到苏妘。
赵子恒见到亲娘控制不住要喊, 她赶紧捂住他的嘴,东宫处处都是人, 回头传到太后耳朵里,苏妘得吃禁闭, 赵子恒也少不了吃数落。
母子连心,苏妘有所感回头,与赵子恒对视。
见到他身旁跟着得是纪舒绡,放心不已。
除了偷偷去看他,苏妘好多日没有正大光明与他见面,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不敢表现出来。
尤其是听说赵子恒被摄政王为难,虽没出大事,当母亲的还是惦记,这不顾不上韬光养晦,跑来东宫“惹人烦”。
母子视线交汇,绽放万种柔情。
冬娘站在门口咳了咳,苏妘才回神,捏住帕子心虚置于鼻下。
“娘娘尚在梳妆,苏妃随奴进来稍坐。”
东宫奢华,椒房殿尤甚,花椒树特有的奇异香气混合浓郁花香裹满全身。
双足金乌鎏云顶燃着红烛,墙壁四周垂挂双层苏绣金错帛,烛心跳跃,金线光芒柔和,犹如这间正宫是为心爱之人打造的金屋。
奉上茶盏,热茶缈缈针叶起伏,杯底的鲤鱼活灵活现。
苏妘以前再受宠爱,都没如此奢侈度日过,皇帝偏爱她江南软乡清淡,她穿衣打扮以淡色为主,萧汝好爱红金重色,她色艳,反而相得益彰。
除了没有皇帝的宠爱,苏妘是很羡慕萧汝好的生活,随心所欲,有太后帮她,有萧家帮她。
纪舒绡说萧汝好抽水烟,苏妘不着痕迹在殿内扫掠一番。
冬娘站在一旁监视她,苏妘笑道,“本宫倒来的早了,打扰娘娘梳妆。”
“无甚,苏妃愿等便好,娘娘贵为东宫,梳妆繁琐,不能失了体面。”
苏妘低眸瞥向一身青白裙衫,面容微敛,冬娘讽刺她,她听得出来。
赵挺驾崩已有半年,为皇帝披孝一个月便可,为着那份情意,苏妘吃食清淡,穿衣装扮以青色白色石黛色为主。
一个不过地位比奴才略高点的贴身嬷嬷都敢呛她,苏妘觉得,这趟,她该忍住不来。
萧汝好的嘴可比冬娘毒得多。
茶盏见了底,萧汝好从帷幔后走出,赵子恒跟在她身后。
苏妘眼睛酸了,那是她的儿子,喊另一个女人为母后。
“苏妃可用过早膳?”萧汝好施施然坐于绣凳上。
苏妘起身行礼,“叨扰娘娘,臣妾已经用过早膳。”
“那就不备你的碗筷了。”
宫女摆上食馔,足有一十八道,精致异常,饭香让赵子恒老老实实坐在萧汝好身旁。
萧汝好故意捏了捏赵子恒的脸蛋,用温柔的语气说道,“都是你爱吃的,母后好不好?”
赵子恒不解,大眼睛瞟向苏妘,心里头隐约明白萧汝好想借他让母后伤心。
他不吭声,只含蓄点点头。
萧汝好笑的得意,没错过苏妘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痛色。
纪舒绡在心里头叹气,猜出苏妘为了昨天摄政王的事而来,还是沉不住气。
既然赵子恒记在萧汝好名下抚养,无论出了何事,苏妘都没理由来操心。
可是来都已经来了,苏妘不可能灰溜溜回西宫。
“娘娘,臣妾听说昨日摄政王的灵宠掉进湖里淹死了,太子正巧在玩耍,那死物淹死模样骇人,太子有没有受惊?”苏妘借口拙劣,萧汝好唇角勾起一抹笑。
“苏妃病又好了?”
苏妘馥白的脸一青,双手交握置在腹前,“臣妾的头痛是老毛病了,时好时坏……”
“太子是社稷之重,臣妾作为后宫嫔妃,自然是希望太子身体无忧,乃是周国之福。”言辞恳切,句句入心。
倘若她不是赵子恒的亲娘,萧汝好说不准会被她骗了去。
舀上一勺蟹膏蒸蛋放入赵子恒碗里,萧汝好摸摸他的圆脑袋。
“苏妃有话就直说吧,本宫没时间陪你打哑谜。”
苏妘坐立难安,不敢启口,朦胧杏眼扫过萧汝好身后的宫女太监。
“你们都下去。”萧汝好出声命令。
“是。”宫女太监鱼贯走出。
纪舒绡也不例外,临走前朝苏妘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。
没有外人,苏妘突然跪在地上,萧汝好眉心一跳,厉声道,“你这是做什么!”
赵子恒丢下手里的勺子,喏喏喊道,“母亲,您快起来。”
苏妘摇头,她楚楚可怜,瘦削的肩膀缩在一起,呜咽道,“娘娘,臣妾本不该僭越,可臣妾到底是恒儿生母,赵易居心叵测,臣妾日日提心吊胆,担心,担心恒儿出事。”几滴清泪沿下巴落下,苏妘鼻尖微红,纤长的眼睫湿润。
萧汝好渐渐出神,她忆起赵挺还未去世时,曾在一次中秋节同她吃饭,萧汝好不喜欢辣,赵挺偏吩咐御膳房做川菜,吃了几口后,萧汝好被辣出眼泪火气直冒,赵挺火上浇油,说苏妘落泪如天上的流星,萧汝好落泪是陨星。
当场萧汝好将一碟辣子牛肉扣在赵挺头上。
自那以后,赵挺再没来她宫中。
如今么……
眸光落在苏妘柔美的脸蛋上,难怪赵挺喜欢,确实惹人爱怜。
萧汝好看戏一般,等苏妘抽抽噎噎眼泪流不出来,才开口,“本宫一直以为苏妃深居西宫,不问俗事,原来所知不少。”
苏妘拭泪,“臣妾无用,但凡做母亲的总会为孩儿担忧。”
萧汝好哼笑,“你的意思是,本宫是太子养母,便不会担忧他?苏妘,你可要记住,后宫乃是太后做主,你心里再怨,也翻不她的手掌心。”
“臣妾不敢。”苏妘惶恐道。
“今日一番话,本宫就当你是太担心太子口不择言,以后不得本宫召唤,不许再来。”萧汝好敛去笑意,冷冷说道。
苏妘以额叩地,“臣妾多谢娘娘成全。”她被迫咽下苦楚,脊背折下。
心头的恼怒与羞耻灼灼燃烧。
她深吸一口气,“臣妾还有话要说。”
“臣妾人微言轻,算不上什么,可是为了太子,只要娘娘吩咐,哪怕舍了臣妾这条命,也要替娘娘分忧。”苏妘音色柔美,下了决心,使她江南水乡蕴出来的玲珑美人裹上锋芒,殿内回荡她掷地有声的话语。
字字全是为了赵子恒。
拳拳母爱刺激赵子恒的内心,他瘪瘪嘴,要哭。
“你有这份心,很好。”萧汝好不怒不喜,四两拨千斤接下苏妘表忠的话。
她按住赵子恒蠢蠢欲动的肩膀,“恒儿,送苏妃娘娘回宫。”
赵子恒小幅度扭动肩膀,萧汝好抓的越紧。
他只能不情愿小声说道,“苏妃娘娘慢走。”
苏妘心口憋闷,勉强扯笑从地上站起来,“太子和娘娘继续用膳吧,时候不早,臣妾便回宫了。”
萧汝好笑了笑,高声喊道,“冬娘,替本宫送一送苏妃。”
“奴婢遵命。”冬娘从旁边走来,伸手恭请。
苏妘跨过门槛,踩下一片影子。
希望她今日屈居人下,卑微无助的凄惨能刻进赵子恒的心里头,让他永远记得他的母亲为了他跪下去求另一个女人。
这便是苏妘来的目的。
不无所获,赵子恒是周国太子,是太后唯一的孙子,他必定会登基,周国的皇位只能是赵子恒的,谁都夺不走。
六年前的苏妘与赵挺一见倾心,为了一个情字甘心钻入巨大华丽的牢笼,六年后的苏妘倾匝人心,只为留在牢笼。
不光萧汝好“疯”了,她也要疯了。
纪舒绡站在廊柱下,目送她离去,没错过残余的泪痕。
苏妘走后,赵子恒也没了胃口用膳,心情低落。
萧汝好面无表情扳过他的下巴,“恨我?那就努力变得强大,强大到有一天可以不用听我的话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”
赵子恒对上萧汝好冷漠的双眸,第一次生了勇气反抗,“我会的。”
“呵。”萧汝好轻笑,身上的力气仿佛全被抽走,她很是疲惫。
太后,赵易,苏妘……甚至赵子恒,全让她感到乏累。
入宫不过才一年而已,人都苍老了不少。
“纪舒绡,你来给本宫松松肩膀吧。”声音小小的。
纪舒绡从里面听出一丝恳求。
心变得酸软,纪舒绡回她,“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