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汝好是主子, 莫说掷骰子,哪怕是掀桌子,一众奴才宫女还得陪着喝彩。
纪舒绡将骰子双手奉上, 萧汝好指尖擦过掌心, 漾起酥痒。
另只缠了布条的手隐有热气冲出, 再加上伤口长出新肉,坐下后, 纪舒绡忍不住用指腹拂过。
萧汝好不想多关注小太监, 可没法子,“他”细微的动作总是牵动她的思绪。
手上的布条好像换过, 洁白如新, 骰子在指尖转了转, 凸起的表面让她回忆起布条擦过腰腹的麻痛。
心湖不再平静,萧汝好扔下指尖的骰子, 骨碌滚了几圈, 定格在六。
纪舒绡道, “那娘娘先出。”
冬娘和萧福第一把不甚熟练, 出的乱七八糟, 萧汝好悟性好, 但也敌不过纪舒绡, 最后纪舒绡赢。
萧福神色微变,对于他来说,奴才就该捧着主子, 纪舒绡该输给萧汝好,让她开心。
桌下的脚踢了纪舒绡的脚, 纪舒绡手一抖,故意低低嘶了声。
另只手覆盖住受伤的手, 可怜兮兮。
萧汝好问道,“怎么了?”
萧福给纪舒绡使眼色,纪舒绡抽动鼻息,“手有些痛,无事,奴才皮糙肉厚,忍一忍也就过去了。”
说者无心听者有意,况且,是不是无心,只有纪舒绡自己清楚。
萧福剜了“他”一眼。
萧汝好望她半晌,忽道,“冬娘,去取生肌膏来,赏给“他”。”
冬娘讶然,“娘娘,生肌膏非万金不可得,当奴才哪有那么娇贵”还未说完,被萧汝好打断,“本宫连这种小事都指使不动你了吗。”
“万万不敢,奴婢这就去取。”冬娘行礼称是,低声叹息,临走前扫视纪舒绡一眼,视线夹杂着不解与戒备。
萧福心中有了计较,他倒是小看了纪舒绡。
取了生肌膏来,冬娘将它给了纪舒绡,非她心疼东西,而是生肌膏里有味药材多年才可得一株,
生肌膏敷于伤处,短短几日便可生肌去疤,与之前一般无二,本来冬娘留着是为了萧汝好,怕她玉/体留疤,惹皇上不喜,现在看来,确实是她想得太多,就算萧汝好用不到,赏给一个奴才,简直暴殄天物。
“谢娘娘。”纪舒绡坦然接过生肌膏,逆着光,白齿红唇的模样惹人喜爱。
萧汝好竟跟着笑了笑,反应过来,立刻压下嘴角,道,“再来。”
直到宫女提醒该用午膳,几人才从紧张氛围中抽离。
冬娘眼中还有隐隐约约的“杀气”,她道,“可惜了,我的牌还不错。”
竟也不称奴婢了。
萧福阴阳怪气,“算了吧冬娘,咱们可是把把都输。”
纪舒绡笑而不语。
许是心情不错,午间萧汝好比以前多吃了点东西,冬娘欣慰不已。
连那盒生肌膏她也不心疼了。
纪舒绡这小太监有巧思,当她该赏。
冬娘服侍萧汝好午睡,纪舒绡得了空正要回去,被萧福拦住。
阴沉沉的太监绕着她走圈,纪舒绡微弯着腰。
“你如何就入了娘娘的眼。”萧福哼道。
纪舒绡淡然回道,“娘娘仁厚,体恤奴才。”
“油嘴滑舌。”萧福啐道,“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。”
“不管你背地里使了什么手段,你且记住,只要我在,你休想伤害到娘娘。”
“公公此言差矣,奴才是椒房殿的人,怎会伤害娘娘呢。”
萧福冷笑,“你能骗到娘娘,可骗不过我。”
纪舒绡叹息,“公公折煞我也。”
萧福厌恶睨她一眼,转身离开。
直到脚步声远去,纪舒绡才抬起头,面无表情注视萧福的背影。
她先回了直房,摸索床下方柜,从里面找出一枚鹅卵石。
这是苏妘那边给的暗号,意思是想要见她。
将鹅卵石攥进掌心,纪舒绡压低帽檐,特意避开人多的地方去往西宫。
“娘娘,纪舒绡来了。”
苏妘正在绣花,闻言放下绣绷,搁在一旁,“快让她进来。”
碧菡应是。
纪舒绡进入殿中。
苏妘面带笑意,“这些日子你辛苦了。”
”为娘娘办事怎能算是辛苦。”
苏妘甚是满意,触及到她手上的布条,带了丝疑惑,“你的手……”
纪舒绡道,“受了点伤,无大碍。”
苏妘没入宫前在家中虽然是嫡女,可是庶弟庶妹也多,由不得她天真,再加上后来入宫,见多了波云诡谲,遇到何事都多留个心眼。
想到东宫里无论是萧汝好,还是她身边的太监宫女们全不是省油的灯,尤其是那个萧福阴恻无比,只见过几回,苏妘能察觉到他心计深沉,且忠于萧汝好。
纪舒绡不明说,但是苏妘也能猜出,她在椒房殿被人为难。
“是有人欺负你,对吗?”苏妘蹙眉,关心问道。
纪舒绡不承认也不否认,“刚入宫笨手笨脚,做错了事情。”
苏妘见心中猜想是对的,轻轻眨动眼睫,“你一女子扮成太监,本就够为难,还要在萧福手底下讨活,是本宫对不住你,事成之后,本宫会让你以后都衣食无忧,再为你挑选一位如意郎君。”
此番话是承诺,前提是纪舒绡能顺利完成苏妘的期愿。
纪舒绡对苏妘说的话没有半分兴趣。
碍于身份,她装作娇羞,“娘娘说笑了,能为娘娘效劳,是我的荣幸。”
“那”苏妘顿了顿,“她对恒儿如何?可曾打骂?”
纪舒绡认真说道,“未曾。”
“东宫娘娘虽和太子相处不同亲身母子那般亲近,却也不曾打骂斥责,偶有厉声,也是为管教太子。”
苏妘楞住,未曾想从纪舒绡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,呼吸错了几瞬,蹙紧眉头,“你没骗我?”
“不敢骗娘娘。”
苏妘无意识摩挲光滑的圈椅扶手,陷入深思中。
良久,纪舒绡站的肩膀僵直,忍不住动了动,敞开的窗牖照射一片明光,投于墙上的影子也随之一动,苏妘凝固的眸光黯淡,“那,太子……可否喜爱萧汝好为他母亲?”对比亲生母亲,萧汝好家世显赫,记在她名下,赵子恒为帝之路只会一帆风顺,而她……会逐渐被赵子恒忘记吧。
赵挺在世时,她从不会考虑这些,她有皇帝的宠爱,她为皇帝生下唯一的孩子,赵挺后宫除了萧汝好名位比她高,其余几个当作摆设的宫妃无一不被她压制,赵挺驾崩后,太后的手段雷霆,使她很快清醒,没了皇帝庇佑,她如鱼肉,任人刀俎。
若是赵子恒日后也不认她,奉萧汝好为亲母,那么苏妘不知自己一生还有什么意义。
纪舒绡身处宫中,主子的一句话要细心揣摩,“太子现在被东宫抚养,是得了太后娘娘的令,本就惧怕,即使东宫对他不差,也不敢托付真心。”
“您是太子亲母,养育他多年,太子已经记事,在他心中,您才是他母亲。”
苏妘慢慢看向她,忽地落下泪来,“我儿纯善,本宫更怕他受不住太后强压。”
赵挺很是宠爱赵子恒,从未逼迫他识文断字,三四岁的年纪,若不是太后屡屡催促,甚至将她唤去咸福宫训斥,赵挺宁愿赵子恒随心所欲玩乐。
太后性傲,绝不允许儿子逊色太上皇其他儿子,赵挺从小便被她请来名家大士教学,非酷暑严寒不得休息,身子骨小时没养好,才会遇到一场大病便一命呜呼。
太后不汲取教训,从失去儿子的悲痛中走出,就立马像教养儿子那般要求赵子恒。
苏妘收到消息,一颗心似放在油锅煎熬,担心赵子恒受萧汝好欺负,担心太后让赵子恒劳累,几乎日日以泪洗面。
也只有纪舒绡进宫混进椒房殿打探情况,她才能安心睡一个好觉。
“太后自然希望太子早日撑起万里江山,对太子期望也高。”纪舒绡老实回话,“不过,奴才观到东宫娘娘倒不会逼迫太子,今日还让萧福出宫去请周蒙进宫陪太子玩耍。”
她不自觉,苏妘能听出她似乎句句都向着萧汝好。
人本就多疑,这会儿,苏妘心头冷然,原本盈水的双眸也褪去脆弱,“是吗?萧汝好待我儿如此之好。”
“连你都向着她说话。”
纪舒绡忙跪下来,暗叹,果然宫中步步机关,一句话能让主子高兴也能让主子生气。
“娘娘让奴才如实禀告,奴才绝对不偏不倚,要是故意在娘娘面前邀宠,编排东宫对太子不好,娘娘难道不会心焦忧虑?”纪舒绡长长舒出一口气,“至于向着东宫说话,恕奴才直言,属实无稽之谈。”
“方才奴才还说东宫对太子不太亲近,真想骗了娘娘,奴才应该会说东宫对太子视若亲子,宠爱异常。”辩解完,她安分跪在地上。
殿内寂静无声,一炷香后,苏妘缓出叹息,“是本宫多心了。”
纪舒绡放松下来。
苏妘为弥补过错,让碧菡搬来一把椅子,“莫跪着了,赐坐。”
纪舒绡谢过,端正坐在绣凳上。
“萧汝好那边你可觉察到有何不对的地方?”苏妘一直认为萧汝好性子乖张,且她身边得力太监萧福经常出宫,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事情,被她发现并揪出,扳倒萧汝好指日可待,届时赵子恒也能重回她身边。
“奴才觉得她和太后关系微妙。”纪舒绡如实禀告,“或许娘娘可以加以利用。”
苏妘无奈笑道,“本宫怎能看不出,比起萧汝好,太后更加不喜本宫。”
“太后认为是本宫魅惑皇帝,霸占他,不让他雨露均沾。”苏妘目光放空,“可本宫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。”
"太后与萧汝好再怎么面和心不和,那都是萧家的事情,本宫掺和不得。"
纪舒绡沉吟,“如此。”
静下心,她又道,“东宫娘娘爱抽水烟,每次用过神魂皆飞,模样异常。”
苏妘眉尾一扬,“水烟?”她从胸腔里发出闷笑,“原来是这东西。”同时也清楚椒房殿上上下下被萧汝好贴身嬷嬷治得如铁桶一般,她之前没听过萧汝好爱抽水烟的风声。
越发觉得,自己派纪舒绡潜伏椒房殿是明智之举。
笑意还未敛去,苏妘摇摇头,“这点嗜好出现在她身上实在不太雅观,可水烟民间广泛,达官贵族间更是习以为常。”
接着,她又听到纪舒绡说,“奴才见识少,只是闻着水烟味道,彷佛还掺杂着别的东西……”
苏妘身子稍稍前倾,“细细说来。”
纪舒绡将她看到疑点说于苏妘去听,对方神色渐迷。
“所以说萧福经常出宫,采买的便是你口中的别的东西。”苏妘语气慎重起来。
纪舒绡话留三分,“或许是。”
“奴才是新来的,萧福不信任奴才,处处避着,奴才也不确定那东西是好是坏。”
苏妘笑道,“你呀你。这是在西宫,不用太过小心,想说什么便说什么。”
纪舒绡心道,我可不敢。
“若是好东西,萧汝好会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知道吗?”苏妘凝视远处,“本宫小时盛行一物,名唤寒食散,食之全身发热,飘飘欲仙更是迷人心智,许多人卖妻卖女也要吸食,导致壮力减少,良田荒败。朝廷便下令禁止寒食散,过去数年,也不该再有。”
“方才听你描述,萧汝好很像服食寒食散。”
纪舒绡不言语。
苏妘猜想是对的,萧汝好确实用了寒食散。
如意已告诉了她,只是,知道那东西是何物,没有证据也是白想。
苏妘控制住心潮澎湃,“她简直自寻死路!”
“真是服用了寒食散长时间,会有毒性,且早被列为禁物,此一举,她便触动周国律法,哪怕太后有心想保,前朝后宫她未必能敌得过。”
目光移向纪舒绡,“选你来,是本宫之幸,心细如发,才发现萧汝好致命弱点。”
纪舒绡谦虚道,“还没有证据证明东宫吸食寒食散,娘娘先行稳住。”
“放心,本宫不是毛毛躁躁的人。”苏妘宽慰她,而后又问,“你觉得太后可知?”
“应该不知。”纪舒绡解释道,“娘娘也说服用寒食散是致命弱点,太后眼高于顶,要是知道,一定会狠心强逼东宫不准再用,抹去这个把柄。”
苏妘抬手捂住心口,极力平复狂乱的心跳,她预想中的心愿恐怕就快来临。
“你说的很对。”苏妘眯了眯眼,“太后也不知道萧汝好的秘密。”
得意过后,她饮口变凉的花茶,“萧汝好性子骄傲目中无人,竟也会用此下三滥的禁物麻痹自己,着实可笑。”
言语间的讥讽满的溢出。
纪舒绡莫名涌上一丝反感,抬眸看了看苏妘那张温柔姣好的脸庞。
实在是坐不下去了,便寻个理由告退。
苏妘知不能留她太久,给了她一些金子,“人情世故都能用到。”
纪舒绡也不推辞,拿了塞进荷包里,手碰到里面圆圆的东西,定了定神,也该赶回去了,不然椒房殿其他宫人起了疑心就不好了。
“感觉你不想帮助苏妘。”行到半路,如意突然冒出说道。
自从它和它“兄弟”融合后,如意实力大增,也愿意多告诉纪舒绡一些事,免得她像个无头苍蝇。
不遭别人的眼,纪舒绡走路轻快,也不需要时刻微躬腰身,“没有,只是觉得,后宫会“吃人”,苏妘面容婉约姣善,原来也很会算计。”
如意是知道纪舒绡和萧汝好发生过的事儿,“是你不喜苏妘算计?还是不喜苏妘贬低萧汝好?”
纪舒绡一时呆住,经历也颇多了,如意还是头一次多管闲事。
整个人变得不自然,纪舒绡扭扭捏捏,“我不喜什么?别来揣测我。”
“忘记说了,我多了一块“躯体”便如同人多了一窍,喜怒哀乐嗔痴怨,感受增多。”停住,如意又道,“譬如昨晚,你满脑子都是”
“不准说!”纪舒绡脸红。
如意道,“只许做不许我说?”
索性掐断和如意的联系,纪舒绡吐出一口气,轻轻拍打额头,让自己提着精神。
她回来的凑巧,萧汝好刚醒。
醒来就要沐浴,扒住床沿的指尖发白,昏昏沉沉。
冬娘瞧出来不对劲,伸手探向她额头,热的厉害。
忙让流月去请太医。
冬娘焦急道,“定是娘娘太贪凉,又不好好用膳的缘故。”
萧汝好重新躺回床上,薄裘堆在身侧,身上的月白抹领素衫紧紧贴附着,波澜起伏明显。
“倒杯茶水来。”冬娘头也不回吩咐道。
纪舒绡离的近,端茶呈给冬娘。
免不了看到萧汝好虚弱负怜的样子。
因为发烧,她脸颊通红,芳唇红若鲜血,勉强睁眼和纪舒绡对视。
“你。”她只发出一个音节,润了润唇,眼下不是开口的好时机。
身上热的难受,萧汝好想要解热,昨夜那些抓挠心肝的极乐再次席卷。
她活的无用,贪图享乐来填补内心的空缺与堕落。
“娘娘,喝些水。”冬娘要喂,萧汝好喝下,不解渴,就像干涩龟裂的田里只泼了一盏水。
“冬娘你去小厨房为本宫做翠玉豆糕。”萧汝好长睫半垂。
冬娘不想离开,但萧汝好开口要吃,冬娘也不好扫兴,吩咐纪舒绡,“娘娘病了,你守好她,等太医到。”
纪舒绡低头称是。
萧汝好午睡不喜欢殿中有太多宫人,冬娘走后,只剩下纪舒绡和另外两位宫女。
萧汝好在床上辗转了一会,伸手用力扯下床边帷幔,“你们两个出去!”
两位宫女从对方的眸中看出诧异一闪而过,遵守主子的命令迈着小碎步走出椒房殿。
瞬间只剩她们。
“你过来,再近些。”萧汝好拧紧眉头。
“娘娘有何吩咐。”纪舒绡毕恭毕敬,萧汝好伸手扯揪住她衣领,嘴里斥道,“假正经。”
吐气如兰,纪舒绡招架不住,面上挂了点羞,“娘娘,万万不可,昨夜为您解药以下犯上”
根本没给她说完话的机会,带着热意的唇循着声音撵去,贴合在一块。
重重的鼻息交汇,软温的手臂绕上她的后颈。
心口那股焦灼的热得到缓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