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汝好多汗, 正值夏令,午睡前总要沐浴一番,她惯会奢华, 在宫殿中修砌浴池, 宫女捧来荔枝, 果酒依次排列在旁。
宫女跪在被热气熏暖的瑜石上,替萧汝好按摩肩膀。
如凝乳般的肌肤滑落细汗, 艳若桃李的脸蛋始终浮着一抹嫣红。
纪舒绡站在殿外, 蒸腾着热气,胸口缠着的布条像是枷锁。
纪舒绡捏起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。
被扶光晒到头昏脑胀, 宫女终于唤她进去。
“娘娘沐浴好了, 你去打扫干净。”宫女吩咐道。
纪舒绡弯腰应是, 赔上笑脸,“敢问姐姐, 芳名何许?”
她若是肯讨好人, 那是百应百全。
宫女登时拉不下脸来, 轻轻咳了咳, “流月。”
纪舒绡笑得更加真诚, “流月姐姐, 奴才初来乍到, 还请以后多多提点。”
“只要你好好办差,忠心娘娘,就不会有事。”流月道。
纪舒绡腰弯得更低, “流月姐姐说的是。”
她跟在流月身后,鼻端除去浓郁花香, 隐约掺杂几缕刺鼻的烟味。
月光纱柔和翳光,冰釜漾出的寒气在夏令提供凉爽, 纪舒绡浑身的热气得到缓解。
纱帘卷起,她瞥见萧汝好侧躺在玉石床上,纤手举着一柄玉管,红唇贴着管口,阖起眼睫迷迷离离吸上几口,片刻后,烟雾从她的唇鼻溢出,她的灵魂都仿佛随之而去,脑袋置放在枕上,不理凡尘。
纪舒绡眉尖一蹙,悄悄用衣袖挡住鼻子,尽量少吸入那些烟雾。
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椒房殿要熏浓郁的花香,为得是遮去水烟味道。
可是……
普通的水烟能让萧汝好露出如此欲,仙,欲,死的神情吗。
纪舒绡悄悄留个心眼。
进入浴房,稀薄的水雾淋淋碎碎,纪舒绡叹道,天生劳碌命,躲不掉干活。
“娘娘,您今天可不能再抽了。”嬷嬷焦急的声音响起。
纪舒绡放下手里的活计,耳朵贴在门缝上。
萧汝好仍在醉生梦死,尾音黏黏糊糊,“怎么不能,我可就指望它活着了。”
“娘娘,此种东西有害无益,您难道不信老奴吗!”
“害?我还怕吗,我被关在这宫里,是死是活……有谁在乎……”
模模糊糊一句,似乎她睡了过去。
嬷嬷厉声道,“今日的事敢传出去半点,你们几个就不用活了!”
宫女齐声应是。
纪舒绡想要轻轻走回去,地砖上的雾水打滑,她跌倒在地,将门撞的哗哗作响。
“谁?”脚步声慢慢逼近。
纪舒绡攥着手里的巾帕,嬷嬷推开门,瞧见坐在地上的小太监,面上闪过一丝狠意。
“你都听见了。”她平铺直叙。
纪舒绡垂下脑袋,“奴才方才在清洗池子。”
嬷嬷在她身边绕了一圈,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她的心跳声。
“看你也不是个蠢笨的,记住,祸从口出。”
纪舒绡忙道,“奴才明白,奴才唯一的主子是娘娘。”
见纪舒绡还算识相,嬷嬷瞥她一眼,才愿离开。又吩咐宫女去太医院找徐太医。
纪舒绡心道,“看来萧汝好不如表面那么风光。”
如意适时出来,“她今年才十九岁,花一样的年纪,守着偌大的皇宫,一眼望到头的日子。”
纪舒绡哼唧,“你在心疼她?”
如意公事公办,“向你提供必要的情绪解读,是我的职责范围内。”
她跟如意斗嘴正开心,流月忽然推开门,说道,“既然好了那便快些出来。”
纪舒绡弯腰应是,一溜小跑到殿中央,力图做个隐形人。
一阵纷乱的脚步,徐太医挎着药箱赴命。
他早就习惯萧汝好这幅尊容,有条不紊从药箱拿出一枚药丸,让宫女服侍她吃下。
“娘娘最近抽的太过频繁。”
嬷嬷道,“娘娘心里有苦。”那投向萧汝好的视线满含怜爱。
徐太医晃神,叹息一声,拿出一个小瓶子递给嬷嬷,“这里是清毒丸,每日给娘娘服上一颗,聊胜于无。”
嬷嬷接过,派人送走徐太医。
一直到晚,檐下灯笼跳跃烛火,纪舒绡靠在门口廊柱下发呆,听见里面有人喊她。
“娘娘醒了,要用晚膳,快去小厨房取来。”
“不必。”床上的人露出一截藕臂,睡的久了,嗓音还带有慵懒的暗哑,挠着纪舒绡心弦。
“娘娘,您都一天未用膳了。”嬷嬷苦口婆心劝道。
“冬娘。”萧汝好按住额头,等那阵眩晕缓解了些,继续道,“本宫没胃口,去将太子带来。”
差事自然落到纪舒绡头上。
太子住在储宫,离椒房殿不远,纪舒绡过去时,正好遇到前来偷偷探望儿子的苏妘。
纪舒绡小声喊道,“娘娘。”
苏妘不敢进去,只在门外期盼能望到儿子身影,听到颇为熟悉的声音,心跳如鼓,扭头见是纪舒绡,手捂住心口,“你怎么来了?”
纪舒绡道,“东宫娘娘要见太子。”
苏妘本就心虚,怕被太后的人发现,纪舒绡得了萧汝好的吩咐,她也不能说什么,只能恋恋不舍望向烛火通明的大殿,“本宫知晓了。”
她黯然离开,纪舒绡目送她背影离去。
赵子恒被记在萧汝好名下抚养,但他已经记事,知道自己的亲娘是谁,苏妘将他送到储宫时,嘱咐他,要听太后和东宫娘娘的话,不然会吃苦头,他害怕总是板着脸的太后,也害怕凌艳的东宫娘娘。
从父皇离世后,赵子恒就明白有些事情变了。
他任性不得。
身边的乳母是太后为他精挑细选的,赵子恒坐在对他而言,特别宽大的椅子上,小胖手握住书册,聚精会神读千字文。
乳母不开口说话,他是不能从椅子上下来玩的。
小孩子哪里能坐住,赵子恒屁股在椅子上扭来扭去。
乳母垂下眼睫,一声不吭。
赵子恒瘪瘪嘴,低下脑袋在袖口猛地蹭了一下,蹭去委屈的泪花。
就在这时,纪舒绡宛若救世主出现,“娘娘要见太子。”
乳母颔首,“是。”
赵子恒从椅子上蹦下来,欢喜地牵住纪舒绡的手,催促,“走吧。”
纪舒绡谦卑带着太子离去,等出了宫门,她才直起腰,锤了锤,整天点头哈腰,难受死了。
赵子恒睁大眼睛盯着纪舒绡奇怪的动作,宫中还没有太监敢像“他”一样,当着主子的面捶腰,彷佛卑微的姿态都是演出来的。
手心里肉肉的小拳头昭示存在,纪舒绡想起什么,僵硬垂下视线,勉强一笑,“太子殿下不会乱说的是吧?”
她直觉赵子恒是一个乖巧的孩子。
纪舒绡的微笑太有诱惑力,赵子恒迟疑一会,而后点头。
纪舒绡甚至大胆地捏了捏他的脸蛋。
赵子恒捂住脸,难以置信,母亲说他是太子,以后是要掌管天下的,像这种亲昵的小动作她从来没做过。
今天竟然被一个小太监给捏了脸。
……意外的,不是太讨厌。
小孩子想不了太多事情,在赵子恒心里,小太监捏他的脸都比那个阴沉沉的乳母好的多。
纪舒绡自然也不会告诉赵子恒她是他亲娘派来的“奸细”,这么大的事情说出来,那可真是不了得了。
到底还是顾念着孩子,纪舒绡进入殿中时并未闻到烟味。
萧汝好穿戴整齐,正用银叉吃西瓜。
赵子恒跪在地上行拜礼,“儿臣拜见母后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
“晚膳可否用过?”
赵子恒摇摇头,“祖母让儿臣读千字文,读完才能吃饭。”他说话比起其他同龄的孩童清楚的多,可惜太后始终不满意,小小年纪就让他成日泡在书堆里。
对于太后而言,摄政王掌一天的权,就对她多一分威胁。
萧汝好唇角勾勒出一丝讥讽,纤软的手招他过来。
赵子恒从地上站起来,几小步跑到萧汝好身旁。
萧汝好描绘他的眉眼,“你的眼睛像极了皇帝,鼻子和嘴巴像你娘亲,太后对你是又爱又恨。”
赵子恒听不懂萧汝好弦外之音,他微微晃悠身子,说道,“母后,儿臣饿了。”
萧汝好回神,吩咐冬娘去小厨房取来晚膳。
全都是赵子恒爱吃的。
她虽然对赵子恒不大亲热,但是该有的绝不少给他。
吃饱喝足后,赵子恒拍拍肚皮,心满意足,倘若不用再背千字文就更好了。
太后总是让萧汝好多陪陪赵子恒,“母子”俩联络联络感情。
萧汝好阳奉阴违,她会让赵子恒在椒房殿多呆一会,用来交差。
至于劳什子感情,皇帝和苏妘她没一个喜欢的。
赵子恒偏又长的像皇帝和苏妘,萧汝好瞧着都膈应。
她百无聊赖便捧着从民间搜罗的话本子解闷,读到趣处,还会复述一遍,“这千金小姐着实傻,宁愿与家中断绝关系,也要同穷书生成亲,白白浪费容貌与家世。”
通常流月都会搭腔,“那可不一定,两情相悦白头偕老,拿万俩黄金都不换。”流月是萧汝好的陪嫁丫鬟,说起话来随心所欲。
萧汝好合上话本,饶有趣味问她,“思春了不成,还拿酸腐秀才的说的空话哄人。”
流月红了脸颊,“娘娘,奴婢没有,奴婢就想陪在娘娘身边。
萧汝好感觉可笑,笑的花枝乱颤,“你脸红什么。”
可是纪舒绡从她娇俏的笑容中,找到深入骨髓的孤寂。
她被迫“关”进四角天空,被迫养育丈夫和其他女人的孩子。
深宫里的女人,一点选择都没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