魔族公主鸠完颜一夜飞升成仙, 是令天界所有神仙都始料未及的。
东旭上仙窝在房里,摆弄占据大半房间的册灵咎,愁到眉毛拧在一起, 万万没想到魔族中人, 竟然也有仙缘。
这可颠覆他多年的认知。
青萝推开门走到他身旁, 说道,“爹, 您不去看看?”
东旭上仙摇头, “那小魔女我又不是没见过。”
青萝唇角微勾,“不光是她, 还有纪舒绡。”语调平平一句话, 听在东旭耳朵里如同撂进水里的惊雷。
“纪舒绡?”东旭疑惑, “她不是死了吗?”
青萝垂下眼睫,“死了。当然没有, 一直和那位魔族公主厮混在一起, 如今, 和她一起在天界, 受天君教诲。”
东旭再也坐不住, 匆匆起身就要去。
青萝开口叫住他, “爹, 您说,降蓝前些日子神出鬼没,她会不知道纪舒绡活着的事情?”
东旭慢慢转身, 凝视女儿许久,最终捋捋胡子, “你的心思,爹知道, 可是青萝,降蓝她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,她能有如今的地位,全是她努力得来。”
青萝平静面容出现裂痕,“在您眼里,她什么都是好的。”
东旭叹气,“仙最忌出现心魔,这段时间莫要去听澜阁了,在家修养心性。”
青萝还要争辩,册灵咎巨大的转盘轮动,将她困在房间里面。
东旭赶到时,天宫门外挤满了神仙,几乎都是来看这一奇景的。
“我就说纪舒绡哪里沾来的魔气,肯定早就和鸠完颜勾搭上了。”一神仙言之凿凿说道。
另外一位小心提醒她,“现在可不能说魔气了,应该说是仙气!要说勾搭也不算准,谁有本事能把魔勾搭成仙?”
“依我来看,纪舒绡更像是潜伏在魔界,将魔界除了魔尊最有实力的鸠完颜给策反了!”
此句话不光让其他仙陷入沉思,就连东旭都敛起眉峰思索其中的可能性。
鸠完颜成仙,也算是除去天庭一大祸害了。
抱着这个信念,东旭勉强维持风度,以平常心看待鸠完颜。
天君笑容和煦,亲自将火戒定入她的眉心。
鸠完颜下意识看向纪舒绡,对方跪在她身旁,朝她安抚一笑。
鸠完颜莫名感到安心。
将一切收入眼帘的降蓝站在中心,掩不住满身的落寞。
天君道,“纪舒绡,做的不错,福祸相依,真是了不得。”
纪舒绡见天君没怪罪她从织女河落下就呆在魔域里,稍稍放下心来。
她颇费了一番心力将鸠完颜说通,并心甘情愿呆在天界,主要的还是被她爹鸠鸿泰伤透了心。
死过一次也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。
“可还好?”走出宫门,纪舒绡侧过脸问她。
承受着许多仙打量的目光,鸠完颜颔首,“一开始很不适应,觉得背叛了魔域,之前努力许久都未进来的天门,如今能大大方方站在天宫,真是讽刺。”
纪舒绡故弄玄虚,“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强求。”
鸠完颜摸摸身上的襦裙,端正雅丽,她穿着还有些不习惯。
“方才天君说我有仙缘,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鸠完颜终于问出内心的疑问,面上带有几分严肃,“我可没忘记你奉茶下药,锁了我的灵脉。”
纪舒绡身上冒汗,怎么还记着这个事儿……
她无奈道,“如果不锁了你的灵脉,你如何能发现曾被你的父亲和祖母坑害过?”
“哪怕我有私心,也是为了你好。”
鸠完颜听着还是别扭,不为其他,她的那些丑态和情感全都暴露出来,被纪舒绡瞧个一干二净。
心有戚戚然,鸠完颜展望四周突然说道,“原来天界这般好看。”
“我在魔域待了许久,没见过太阳升起落下,可是……”鸠完颜眸中的哀伤清楚,纪舒绡抚上她的头发。
“我有些想家了。”鸠完颜擦了擦眼睛。
依照神魔活的岁数来算,鸠完颜尚算个孩子,在天界人生地不熟,难免有孤寂感。
纪舒绡真心实意安慰,“我陪着你。”
鸠完颜瘪瘪嘴,往她那边靠了靠。
天君顾念鸠完颜弃暗投明,特意赏给她一处上等的庭院住,纪舒绡开玩笑,“你的待遇好,我只有一处破茅屋,还被火烧了。”
鸠完颜大方道,“那你可以来跟我一起住。”
纪舒绡刚想说好,脑海里浮现一张柔情面。
今日见到她……也没同她说话。
纪舒绡良心稍微过意不去。
不过也只有一会儿。
她是要离开的,还是少去撩拨别人。
坚定信念,纪舒绡哄她睡觉,“你也累了,休息吧。”
鸠完颜躺下前夕问道,“幻境是你做的吗?”
“嗯。”
鸠完颜目光炯炯,“你将魔旗据为已用了。”
纪舒绡纠正,“不是据为已用,我可没抢它。”
鸠完颜盯着她看了会,开口道,“我一直好奇在梦里怎么会遇到降蓝,后来想明白了,她是为了找你。”
纪舒绡嘶了声,弹下她的额头,“别管那么多。”
鸠完颜拧眉,“你以为我不敢还手。”
纪舒绡摆出大剌剌姿态,“来啊,让我见识见识。”
鸠完颜哼哼唧唧,没下得去手,蒙上半边脸,她躲在被子里瓮声瓮气,“人家痴心不改,你有什么可拿乔的。”
听得纪舒绡差点没忍住再动手。
她不是很讨厌降蓝吗?
纪舒绡摇摇头,难以理解她孩子气的想法。
夜幕降临,美轮美奂。
纪舒绡坐在庭院中间的石凳上发呆,门被叩响,声音不疾不徐。
这么晚了,还有哪位神仙来拜访?
况且,依照鸠完颜的性子,她决计不会起来处理这些人情世故。
门刚打开,一阵暗流涌动的香风袭来,纪舒绡闻到熟悉的味道,脚下还没站稳,就被揽入一个怀抱,消瘦的身形微微颤抖,迷离的醇醇酒香,热度从唇上往下蔓延。
她的呼吸很轻,执拗却不敢太过放肆。
克制着若即若离,又唯恐被推开,微凉的手指扣住纪舒绡的手腕,挤在角落里,上演求而不得苦情一幕。
纪舒绡反抗,她躲开降蓝带有酒香的唇,难以理解,“你饮酒了?”
“是。”
“别发疯了。”纪舒绡想要挣开她的手,降蓝微微用力,她便逃脱不得。
慌乱间,手腕凸起的骨头擦过门旁娇艳月季花枝,一滴血珠冒出。
降蓝看到那滴血珠,眼睫颤了颤,才松开手。
“对不住。”她的嗓音沙哑。
纪舒绡别过脸,“那日……多谢你救了我的命。”
降蓝凝视着她,“不必道谢。”
纪舒绡勉强笑了笑,唇上的触感还未消失,她装作方才的亲吻从未发生过,“回去吧。”
降蓝一动不动,“你跟我走。”细细去辨,竟有些伤心。
纪舒绡蹙眉,“我答应陪着鸠完颜,以后就不劳上仙费心了。”
纪舒绡此人,若是狠下心来,是半分情面都不留的。
静默半晌,降蓝略弯腰捂住心口,呕出一大口鲜血。
纪舒绡想要伸手去扶,最终忍住。
降蓝轻轻笑了两声,诡谲忧伤,“那我算什么。”
纪舒绡狠下心道,”上仙,我对你并无”
降蓝打断说道,“藏书阁内,你可有一丝真心?”
“没有,只是一场意外。”纪舒绡回答得斩钉截铁。
“意外?”降蓝喃喃重复这两个字,像是有无法抒发的郁懑,她又接着说道,“你当真水性杨花。”
纪舒绡百口莫辩,想来只有承认,“是,我是水性杨花。”
“不值得上仙惦念,上仙以后不必再来找我。”
纪舒绡不多留,转身准备回去,被她从后抱住按在怀里。
降蓝顾不上礼义廉耻,在府门外抱住纪舒绡,将人死死扣在怀里,多日来的奔波寻找,锥心之痛仿佛得到了缓解。
她也曾强迫自己不再去想,每日在房内打坐,拔除扰乱她心神的人影。
情字无解,越烧越烈。
“为何?你也给了她糖葫芦。”
埋在纪舒绡后颈,轻微的热气喷洒,低声说出来的话却可笑至极,像小孩争宠。
纪舒绡动了动身子,想从降蓝怀里挣脱,嘴上不在意说道,“一根糖葫芦罢了,给的了你也给得了别人。”
纤腰上的手指握地更紧,降蓝处在压抑的边缘,“不许!”
占有欲太盛,纪舒绡气恼,口不择言,“你与那些德行败坏的妖魔并无不同!”
“只会强迫别人!”
手颤抖着,降蓝扳过她的身子,美丽的眼眸点点碎碎水光,“我在你心底就是这般不堪。”
纪舒绡咬牙,“是。”
“你还记得周文轩么?”纪舒绡嘲讽一笑,“你无心无情,其实并不懂爱,只是我与你相处多了,你便以为习惯是爱。”
“鸠完颜她虽然莽撞不懂事,可她敢于共情,心底有向善的一面。”
降蓝阖上眼,一滴泪清清楚楚划过她的下颌,她艰难维持最后的挽留,“你说过的”
“是。你继续做你认为对的事情。”“纪舒绡打断她的话,继续说道,“别再来了。”
这是明明白白驱客令。
心像被石头拿起砸碎,降蓝薄薄的肩膀颤抖起来,以往清明的灵台被铺天盖地执念所掩盖,她几乎咬破唇瓣,血腥气令她尝到一丝被凌虐的快感。
“她就那么好?”嗓音吊起,在崩溃的边缘。
纪舒绡点头,“是。”
她撇下降蓝,开门走了进去,将清香隔绝在外。
就此结束,本不该同她有任何纠缠的。
她睡在侧房,正要躺下,被钟声惊醒。
她记得上次听到钟声,还是鸠完颜率魔族攻打天界。
余音还未消散,纪舒绡听到鸠完颜开门出去的动静。
纪舒绡并不想鸠完颜去掺和其他事情,眼下这个节骨眼极有可能是魔尊前来要人。
“等等。”在鸠完颜打开门要出去,纪舒绡拦住她。
鸠完颜沉默,忽然抬头说道,“我要去。”
纪舒绡劝她,“你去做什么?听鸠鸿泰骂你或者扮可怜要你回魔域?”
“做个了断。”鸠完颜目光坚定,跟随其他仙一同离去。
纪舒绡扶额,只能也跟上去。
金乌悬挂在夜空,照亮天门口黑压压一片妖魔,同样也照亮那个孤寂的背影 。
降蓝站在结界处,背对着其他仙。
纪舒绡注意到她的裙角染上斑斑鲜血。
东旭上仙察觉到不对,喊道,“降蓝,快些回来!”
那抹纤雅身影依旧一动不动。
鸠完颜到底年轻,见状就想去将降蓝给带回来。
刚到身边,降蓝周身冒出一股黑煞之气,将她掀翻在地。
纪舒绡连忙跑去将鸠完颜扶起来,她焦急问 ,“没事吧?”
鸠完颜捂住胳膊,尽量忍住疼痛,“没事。”
这番关切的话语落在降蓝耳中,如同千万颗钉子凌迟着她,黑煞之气越发浓烈,强势占据清和纯洁的天界。
东旭掐指一算,急道,“不好 ,她入魔了!”
在场皆哗然,不可置信降蓝上仙竟会入魔。
天门外黑压压的妖怪听到后有些躁动,但很快被鸠完离压制住。
鸠完离现出身,眸中思绪复杂交错,他能看到降蓝瞳仁血红,眉心烙上一枚黑色彼岸花。
鸠完离无意参与天界之事,今日他来,也是有任务在身。
他喊,“完颜,父王说,若你回魔域,他还当你是他的女儿。”
这是赤/裸/裸的威胁了。
鸠完颜不顾胳膊疼痛,逞强坐起来,“我就知晓,他不会轻易放过我。”
“无事,有天君和各位上仙在。”纪舒绡安慰她,可是目光不受控制落在降蓝身上。
东旭此时已经顾及不到鸠完颜,他全副心神都在为降蓝成为堕仙感到惋惜和防备。
“真是太傻太傻。”东旭到底活了几万年,虽说迂腐了些,某些事情他还是能看清楚的。
原以为这孩子是个清醒克制的,可惜一旦钻了牛角尖,便是万劫不复。
鸠完离先是吩咐先锋几句话,接着说道,“完颜,我们是魔,如何能被天界重用,这些神仙是在骗你。”
鸠完颜讽刺一笑,“难道鸠鸿泰就没有骗我!”
鸠完离不知鸠完颜和鸠鸿泰之间的弯弯绕绕,他摇头,“再执迷不悟,别怪魔族踏平天界。”
自然是不可以的。
当时鸠完颜都无法做到的事情,鸠完离自然也做不到。
“鸠鸿泰只会大放厥词。”鸠完颜不屑,“鸠完离,我真不明白,鸠鸿泰为何会让你接手魔尊之位。”
“他从一开始心就是偏的。”
“我为他征战四方,你却可以坐享其成。”
“魔域欠我的,现在可以还回来了。”
鸠完颜站起身,恭敬道,“东旭上仙,请您除去这些妖魔吧。”
她坚定的态度涣散了众妖魔的气势,先锋举旗呐喊,“冲!”
还有一个堕仙,未必就没有任何赢的把握。
仙与魔的交锋一触即发,结界被降蓝破坏。
没法子,东旭狠下心,与其他几位上仙施法重铸结界。
光芒渐盛,穿破降蓝的躯体。
冰蓝色霜晶敷盖她全身,片刻融化殆尽,降蓝沉默着,将那结界彻底震碎。
她缓缓转身,通红的眼眸流出血泪。
纪舒绡手捂住心口,没有避开她的视线。
结界被震碎,鸠完离心下稍松,来时鸠鸿泰嘱咐过他,适可而止,没必要真为了鸠完颜而损害魔域将士。
他也不想同天界宣战,鸠完离力求一个稳字。
先锋跟随鸠完颜许多年,见她铁了心要在天界,又气又心痛,还没等鸠完离下令,直指天门,“冲!”
黑压压一片宛如潮汐逼近,还未挨边,降蓝周身爆发煞气,将妖魔掀翻在地。
她不允许妖魔进入天界。
一步一步走下玉阶。
纪舒绡心慌意乱,挡在鸠完颜身前。
鸠完颜也看出来降蓝对她的敌意,梗着脖子道,“让她来,我怕她吗!”
一根流矢毫无预兆破空袭来,直冲鸠完颜,纪舒绡想都没想,就要替她挡下,闭上眼睛,预想的疼痛没有,耳旁听到箭体没入皮、肉的闷声。
诡异的沉默蔓延,纪舒绡嗅到血腥味。
她大抵猜到,是降蓝护住了她。
魔族暗地放冷箭彻底惹恼了降蓝,面上未显,拔去后颈的利箭,带出大片血迹。
默了默,降蓝握住手里的箭定在空中,施展灵力将那箭变幻出无数根还给魔族。
东旭趁机指挥众仙与魔族缠斗在一起,他走过降蓝身边,望着后颈上的血洞,闭了闭眼,不忍心再看。
鸠完颜咬住唇瓣,“魔界的箭都淬了毒。”
她没想到纪舒绡会挡在她身前,更想不到最后是降蓝间接救了她。
降蓝脸上出现一种异常温柔的神色,“我还能控制住最后一丝意识。”
“阿绡,我成了堕仙,一个罪人。”手指抚上她的脸,降蓝咽下不断上涌的血沫,“这次,让我,为你”
身体晃了晃,后颈上的血洞几乎要吞噬掉她的生命。
一个仙,原来也会被一支箭夺去生命。
明明晚上两人还在纠缠,现在,降蓝眉心的彼岸花黯然下去,她淡淡一笑,“这是我的劫。”
其实,她并不后悔。
爱恨嗔痴,她尝到了。
成为一个堕仙祸乱三界,她不愿,一念之差走火入魔,就让她自己来个了解。
染了鲜血的裙摆糜荼,纪舒绡接住她下坠的身体,手上满是鲜血的温热。
本以为能铁石心肠,谁知最后眼前蒙上水雾,那张素来清雅的脸失去最后的生气。
她安静离去,纪舒绡心脏蔓延出一阵疼痛,脸颊滑过湿润,一抹全是冰凉的泪水。
四周喧嚣的声音远去。
如意说道,“你完成任务了,怎么还不高兴。”
怀里温热的躯体消失,纪舒绡怅然,“为何不给她一个好的结局。”
“合该是她的命数。”在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,纪舒绡听到的最后一句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