纪舒绡心里有底, 接下来就是守株待兔了。
回到院子,降蓝也后脚跟来,“同秦可云说了什么?”
纪舒绡不禁得意, “鱼儿上钩了。”
怕被不留心的丫鬟看到, 纪舒绡鬼鬼祟祟大白天将门关上, “上仙,您将任月华的尸体取出来。”
降蓝一顿, 却也听从纪舒绡的话解开乾坤囊, 将任月华“取”出来。
冰棺将房间占去了许多地方,纪舒绡打开棺材板, 她看了片刻, 接着伸手探向任月华的衣领。
降蓝握住她的手腕, 有些生气,“你做什么?她只是一具尸体。”
“上仙以为我要做什么?轻薄她?我还不至于饥不择食。”纪舒绡从降蓝的眼神中读出些许不好的含义, 忍不住为自己叫屈。
降蓝很想问, 难道不是?
触及纪舒绡委屈的模样, 降蓝咽下所有话, “那……”
纪舒绡说道, “您可注意到, 任月华有喉结?”
降蓝不曾细看过任月华, 听到纪舒绡说的话,她错愕,同时目光落在任月华的脖颈上。
那里白如纸, 隐隐可见一块凸起。
纪舒绡直接了当,对任月华说句, “得罪了。”一把扯开任月华的领口,裸漏出平坦的胸口。
看到自己猜想的正确, 纪舒绡松了口气。
降蓝面容掠过惊讶,“竟是个男子。”
纪舒绡问道,“上仙,您就没有用您的仙术查探一遍任月华?”
“……”降蓝手指隔空挑起,任月华的衣领恢复如初。
“男女有别。”
纪舒绡撇嘴,明显是不信的,“那上仙之前认为任月华是女子,大家都是女子,还有什么顾忌?”
降蓝悠悠坐在圈椅上,不慌不忙给自己倒了盏茶,“你该比我清楚。”
她清楚?纪舒绡稍加思索明白了。
她乐了,视线落在品茶的降蓝身上,心道,果然是长进了,学会调侃人了。
她也大大方方坐在降蓝对面,屈指敲了敲桌子,“上仙说的有理,我喜爱女子,是该避嫌,可,上仙”纪舒绡故意带上坏笑,“您又不喜欢女子,还怕什么呢。”
被茶水呛了,降蓝维持不了优雅的姿态,手置放在唇下,微微咳着,眼圈微红,像是心中不可告人的情思被撞破。
用的是周文远的那副皮囊,一举一动落在纪舒绡眼里,她愣是看到降蓝原本的模样被怜虐到眼眶微红,这一幕与那日她在藏书阁看到的相重叠。
降蓝隐忍到指节泛白,“纪舒绡”依旧不依不饶,只能侧过脸表示抗拒,耳侧由粉渐红,赏心夺目。
禁欲者迷乱,乃是世上顶顶诱人的上品。
纪舒绡想的入迷,房门被敲响,伴随丫鬟兴奋的声音,“二少爷,大少爷回府了。”
降蓝忍住嗓子里那股痒意,与回神的纪舒绡对视,互相点头后,动作整齐一致站起来,降蓝将冰棺收回乾坤囊,纪舒绡忙打开房门,面带惊喜,“当真?”
丫鬟很高兴,“不敢骗如夫人。”
降蓝不是周文远,对周文轩并无多大的感情,最多便是想要知道周文轩知不知道任月华其实是个男人。
倒是纪舒绡,演的颇认真,将一个小妾的好奇和讨好,全藏在那十分笑里面。
丫鬟所言不假,周文轩果真回府了。
远远地,望到立在正厅中的修长身影,纪舒绡脚步慢了下来,她闻到一种异常的味道。
像是腐烂的叶子。
而降蓝则直接停下脚步。
纪舒绡悄悄问,“上仙,你也闻到了是吗?”
“周文轩是个死人。”没卖关子,降蓝直接告诉纪舒绡。
哪怕纪舒绡当上了神仙,她也一时之间不敢应声。
艰难挤出几个字,“死……人?”
得到降蓝的再次肯定,纪舒绡咽咽口水,“死人怎么能在白天行走,死人也会和活人对话?”
降蓝无奈,“他是死人,不是僵尸。”
有区别吗?
当然,纪舒绡没敢说,人家是活了几万年的上仙,见识自然要比她多的多。
“尸体未腐烂,只要灵魂尚未被鬼差勾走,便可以不惧白天,如常人一般说话。”降蓝到底是解释了一通。
纪舒绡信了,同时也有些伤感,“任月华死了,周文轩也死了,苦命夫妻。”
“生老病死人之常情。”降蓝抬脚继续往前走,纪舒绡连忙跟上。
进了正厅,纪舒绡控制不住内心的好奇,抬眼偷偷看向周文轩。
凭心而论,周文轩长相足够俊美,个头极高,此刻含笑望向“周文远”,倒显的温和。
只是人死了,终归是有变化的,纪舒绡发现周文轩的手背已经有一块黑斑冒出,脸色开始苍白。
周夫人以为是累的,还在喋喋不休让下人中午多做些补气血的吃食。
“她就是文远新娶的小妾,柳如水。”周夫人说道。
周文轩神色淡淡,颔首算是礼数。
看来周文轩不大喜欢妾室一流。
“弟妹和月华都不在吗?”周文轩始终不见爱妻过来,再加上一回府就被周夫人拉来正厅垂泪问话,到底是亲娘,他再想念任月华,也只能先安慰周夫人。
儿子连问好几声,周夫人平静下来,“文远带着如水回去吧,娘要和你大哥说些事情。”
纪舒绡抱以同情的目光,安静跟着降蓝出了正厅。
“周倩同我说,周文轩和任月华恩爱非常,我原本是有些不信的,现在看来,是真的。”纪舒绡捏下一片道旁的叶子,感慨道。
“周文轩知道任月华是男儿身么?”降蓝忽然开口问道。
纪舒绡给出自己的见解,“肯定知道,同床共枕了那么些时日,任月华想瞒也瞒不住,除非……”纪舒绡拉长腔。
“除非什么?”
“除非任月华不和周文轩行周公之礼,而周文轩也体贴她,不会强求,只有这样,任月华才能瞒住自己的男儿身。”
降蓝轻咳,掩饰住不自然,“言之有理。”
“先看周夫人会同周文轩说清真相吗。”
显然,周夫人为了除掉任月华,精心安排了那场局,她是万万不会说实话的。
纪舒绡苦等了许久,也没听到周文轩吵闹的声音,倚在门旁暗念,难道她猜错了?周文轩跟任月华并不相爱?
天上斜飘了点雨丝,纪舒绡拍拍衣裙,退步进房间里,“这几日京城多雨。”
降蓝半分不见焦急,反观纪舒绡在旁边踱步,嘴里还喃喃道,“不应该啊,秦可云不来闹事,周文轩也不闹事。”
雨滴落在砖瓦上,声音闷重,就在这闷重之声除外,还有踉跄的脚步声。
纪舒绡几步越过门槛,透过拱门檐下挂着的六角宫灯,有人穿过雨帘往这边走来。
纪舒绡心跳加快,紧紧注视。
周文轩浑身湿透,发丝浸饱了水沿肩膀流淌。
更寂然的是他的双眸,瞳仁漆黑一片。
他没入房里来,任凭雨水将他淋湿一遍遍。
“秦可云说,月华在你这里。”
降蓝依旧坐在圈椅上,像是没听到也没看到门外发生的事情,偶尔撩开书页。
纪舒绡硬着脖子站在房门口,“什么在我这里,没有。”
扑通。
周文轩跪下,激起一片水花。
他想扯开嘴角,却苦涩难耐,“恩人说,你不是凡人,求你,把月华还给我。”
恩人。
纪舒绡明白了,怪不得周文轩死了还能“复活”,原来是有“恩人”帮助他。
只是这“恩人”,怕也不是普通人。
“你娘怎么和你说的任月华的事?”
周文轩闭上眼睛,嗓音陡然变得沙哑,“都是假的。”
“她知道月华是男扮女装,她不愿我和一个男子白头偕老。”周文轩苦涩一笑,“我不在乎。”
“月华他很好,很好。”
纪舒绡沉默了,感情这回事,旁人是说不清的。
她轻轻问道,“你不愿意离开人世,也是想见任月华。”
他是个死人,哄得过凡人,哄不过神仙。
周文轩怔忪,“出征前,他去庙里为我祈福,保佑我平安归来,许下承诺,若我出事,他也不独活。”
“怎么就,这么灵验了呢。”他哽咽道。
往前膝行两步,周文轩道,“我要月华。”
纪舒绡心下不忍,视线投向降蓝,她自己也不知,里面带了些期许。
降蓝不为所动。
纪舒绡轻咬下唇,质问周文轩,“你没护住他。”
“是我无能。”周文轩并不辩解,也许哀莫之心大于死,他所期盼的消失不见,他承受着巨大的痛苦。
“你不去为任月华讨回公道吗?”纪舒绡捏紧门框,“他含冤而死,你的亲娘心狠手辣,仗着任月华不能说出他是男儿身的秘密,冤枉他的清白。任月华的亲父纵容你娘做出此等恶事,你不管?”
死去的躯体感知不了温度,周文轩听完纪舒绡愤懑的一段话,遍体生寒,冷从四肢百骸钻入,要撕裂他的魂魄。
半晌,他摇摇头,“她是我娘。”
纪舒绡失望,“所以你只能找我来讨要任月华的尸体?没什么用,他再也看不到你的忏悔和痛苦。”
“她是我娘。”周文轩重复,“我做不到,只能让别人去做。”
“秦可云,进宫面圣,会将一切事情呈报给皇帝,拿着我的信物,我至死保卫锦朝,皇上不会不管。”
“他会还月华一个清白,将他的真实身份昭告天下。”周文轩陷进回忆,“月华一定会很开心,一定会。”
纪舒绡不忍心再折腾他,她转身回到降蓝身边,“把任月华给他吧,了却他的念想。”
降蓝看完最后一个字,合上书册。
不答复纪舒绡的话语,站在房门口,目光寡淡,不含半分别的情绪,“他死去多日,给你他的尸体,没有任何用。”
周文轩道,“他是我的挚爱,我要他入土为安。”
“原来你也知道死人该入土为安。”降蓝轻笑一声,嘲讽意味十足,“那你呢?”
“你不顾天道,强留魂魄在躯壳内,在人间随意奔走,你可知,会害了其他人?”降蓝冷声质问,“只顾自己执念,不顾他人死活,你还敢来我面前叫嚣要回任月华。”
“真是好大的胆子!”天空也适时劈下一道惊雷。
纪舒绡站在降蓝身旁,看那紫蓝色的电火击破天地。
周文轩脊背一弯,承受不住这一声喝,单手撑地,狼狈不堪。
“我还没见他最后一面,我只想见他最后一面。”周文轩的声音弱小下来,魂魄总有要消散的时候,他阳气接触过多,已然时强弩之末。
“此生此世,你再也见不到他,哪怕去了阴曹地府,也不复相见。”
绝情话一出,纪舒绡浑身泛冷,她抬眸看向降蓝,“上仙,就让他再见任月华最后一眼吧。”
“你在为他求情?”降蓝似乎怒其不争,“记住,你是仙,不能姑息此等违背天道的事情。”
忍了忍,纪舒绡道,“可我有感情,会心软,会感动。”
“那就忍着。”降蓝冷冷道。
“是否做了神仙,就必须无心无情,秉公办事。”
“自然。”
纪舒绡胸口急促喘息,简直是三界第一固执!
她目光移向降蓝腰间的乾坤囊,壮着胆子伸手去拿,降蓝轻巧攥住她的手腕,“你的法力太低,若我真狠下手,你的仙骨会被我折断,再也当不了神仙。”
她缓缓松开,带着警告。
纪舒绡哪里这么憋屈过,真当她很想当神仙?
同时,她心口的凉意越甚。
她早该料到的,天界降蓝上仙最是古板正经不过,她怎敢奢求降蓝上仙共情她所不能忍受的,违背天道的事情。
周文轩俯倒在地,头重重磕在地上,“求您。”
降蓝道,“若我不答应,你便要一直跪下去。”
“太过可笑。”
“你犯的罪责,足以让我将你打入永无轮回之地。”降蓝抬起手掌,冒出一团灼灼的蓝芒。
“上仙。”纪舒绡喊住她,“我来劝他走。”
“求您。”纪舒绡认真说道。
两人说了求字。
降蓝想要一掌送去,结束周文轩的轮回之路,可她看着掌心的蓝芒,有一瞬间恍惚自己的坚持是对是错。
纪舒绡趁他迟疑,冒雨跑到周文轩身边,“你走吧。”
周文轩半阖着眼,“我想见他,我再也见不到他了。”
“凡尘碧落,天涯海角。”
“我愿舍弃我的轮回路。”
一滴泪顺着急速的雨水汇成一块。
纪舒绡眼前模糊一片,全是擦不净的雨水。
她张了张口,凌厉的风扫过,周文轩的魂魄被打出躯体,滚落在地上,慢慢化为虚无。
纪舒绡单膝跪在地上,久久不能回神。
降蓝则收回手,像以往每一次的处理一样干脆利落。
“回来。”她也不忘喊回还在发愣淋雨的纪舒绡。
纪舒绡没有反抗,默默回房,坐在圈椅上,身上的雨水顺着衣料滴答滴答淋湿地面。
她的面孔,寂静泛着寒。
“任月华的事情已解决,随我回天界吧。”降蓝已变回原来的模样,冰棺也被她放在廊下,她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。
纪舒绡不说话,她忽然起身,再一次走入雨中,她用法术将地上周文轩无声无息的躯体放在任月华身旁,让两人躺在一起。
为了防止下葬的人将他俩分开,纪舒绡施上封印。
她环抱住手臂,喃喃,“对不住,没救下你。”
倘若还能轮回,只要任月华和周文轩有缘分,总有一世能白头偕老,可,再没有机会了。
周文轩没有错,降蓝也没有错。
都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,错的只是她这个旁观者,说服不了任何人,世间上,最有用的是感情,最无用的也是感情。
降蓝还在等她。
纪舒绡淡漠转身,被抽走了所有情绪,雨中,还有人疾驰而来。
没有任何停留,秦可云面带微笑一头撞死在冰棺上,手里还拿着一枚玉佩。
血顺着台阶流入雨水中,血腥味充满整座周宅。
纪舒绡浑身发抖,见识到一场荒诞又可悲的纠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