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日里的千秋岭多了温亮。
头顶的炙阳驱散千秋岭的雾霭, 渐渐显露出全貌。
没有望燕山的秀丽雅致,同阳佟默一般,透露怪刻难训的苍劲浮屠。
回望她居住的屋子, 算是难能可见的暖色。
她忽诧异道, “我记得昨晚, 这里还是尘土。”如今全变成雕刻游鲤戏水的绘砖。
白珠道,“是恩主吩咐鬼奴所做。”
见纪舒绡茫然, 白珠解释, “鬼奴乃是恩主炼制而成,力大无穷。”
纪舒绡皱皱眉头, 没有言语。
上次在罗敷坊阳佟默的两个随从, 估计就是白珠嘴里的鬼奴。
白珠大致能猜出, 纪舒绡不喜恩主的所作所为。
纪舒绡指着庭院当中的树,“树上的人皮呢?”
昨夜藏有萤火虫的皮囊不见, 取而代之的是树枝挂着微微振翅的机关蝴蝶。
有根枝桠刚好能够到, 纪舒绡用手指戳了戳蝴蝶翅膀, 栩栩如生。
那只机关蝴蝶受到外力, 蝶翅飞舞, 当着她的面儿飞上高空, 然后合起翅膀掉落在地上。
白珠捡起, 蝴蝶变幻形状,合成一朵金色桂花。
她举起给纪舒绡看。
明明都捕捉到纪舒绡脸上一闪而逝的笑意,但面对她时, 纪舒绡仍然冷脸,斥道, “幼稚。”
那副痛恨的模样,若是恩主此刻站在她身前, 她定会将那朵金色花砸在恩主脸上。
白珠垂下手,“恩主她为了您做出许多改变。”
纪舒绡不耐烦听,直接打断,“再陪我去各处走走。”
白珠眼神闪烁,最终应是。
她垂头走在纪舒绡前面,剩余三位侍女跟在纪舒绡身侧,将她围在中间。
燕雨泽说过千秋岭酒池肉林,那时纪舒绡还曾不信,然而现在,林立的耸角檐瓦隐隐冒着金光,纪舒绡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,没过多久,那股香气越发甜腻,几乎要教纪舒绡呕吐出来。
她问,“那是何处?”
白珠道,“销/魂畅海。”
见纪舒绡茫然,白珠记着阳佟默的吩咐,岔开话,“不是什么好去处,姑娘莫要好奇。”
纪舒绡表面跟着白珠离去,实则默不作声记住此条路。
白珠带她来到一处凉亭,四周环湖,算是千秋岭难得的清静之地了。
尽管被人变相“看守”,可总比闷在房间内好。
白珠半跪下,温声询问,“姑娘可要食些糕点?”
纪舒绡咂咂嘴,“也可,我确实有些饿了。”
白珠便指使一位侍女取来。
凉亭系着彩纱,飘飘荡荡,错落中,纪舒绡瞥见有人往她这里来。
除了阳佟默和几个侍女,还有那天的断头鬼高泾,纪舒绡还没有见过千秋岭上的其他人。
她下意识直起背,目光带着警惕。
直到人走近,纪舒绡才看清来人是一位清冷秀丽的少女。
白珠朝少女福身,“拜见圣女。”
少女未在意白珠,只是打量凉亭内坐着的女子。
倒真是长了一副好相貌,难怪会将阳佟默迷住。
“便是为了你,恩主杀了我大哥。”少女的嗓音同她的人一般,硬气咄人。
纪舒绡明白了,这位圣女是断头鬼的妹妹。
白珠忙道,“全是奴的错!”
圣女踏步走到她面前,厌恶不屑,“一个连老鼠都比不上的卑奴,竟敢未经主子允许以下犯上,掌嘴 。”
白珠习惯为常,只要圣女不找纪舒绡的麻烦,让她下油锅,她也愿意。
举起巴掌要往脸上扇,手腕被抓住。
纪舒绡扯她从砖地上起身,“不是你的错。”
在白珠欲言又止的眼神中,她毫不畏惧对上圣女。
“原来死的是你大哥,那可真是为民除害了。”纪舒绡笑道,“圣女与其让白珠掌脸罚跪,倒不如回去祈祷你大哥下辈子还投个好胎。”
圣女抬步上阶,脚腕上的铃铛随她的步伐发出规律的声响。
“不过是仗着恩主对你有几分喜欢。”圣女眼眸眯了眯,“竟敢管我的事情。”
所有人都预料不及,她伸手捏住白珠的后颈脆弱处,另只手隔着面纱捏住白珠的下颌,她向纪舒绡示威,“一个卑奴,我想杀就杀。”
纪舒绡听到清脆的骨头错裂的声音,白珠太阳穴有青筋暴起,忍受了很大的痛苦。
千秋岭除了阳佟默变态,其他人也不遑多让。
纪舒绡冷哼,“如你所说,阳佟默对我还有几分喜欢。我吹吹枕边风,她向你还是向着我呢?”
圣女漂亮的眼眸中忽然浮上妒火与怒火。
纪舒绡从她手里解救出白珠,原本白腻的后颈凸起一块乌黑,纪舒绡甚至能看清骨头的形状。
她头皮发紧,“痛吗?”
白珠摇头。
圣女逼近纪舒绡,“恩主只是贪图新鲜,你,根本算不上什么。”
纪舒绡四两拨千斤,“我是不算什么,可惜你主子要。”
白珠深知圣女的脾性,怕她在背后给纪舒绡动手脚,“圣女还是莫要逗留,不然被恩主知晓……”
阳佟默性子称的上睚眦必报,圣女领会过。
唯恐她对自己更加爱答不理,便剜着纪舒绡,边道,“我不会让你得意太久。”
铃铛声音渐远,纪舒绡坐在石凳上,想要为白珠处理错位的骨头,又不知如何下手。
他叹息,“主子心狠手辣,手下目中无人,当真是绝配。”
白珠从里听出怨言,“姑娘,圣女她同恩主没有私情。”
纪舒绡嘀咕,“我问她了吗?”
意识到自己沉浸在思绪中,纪舒绡咳嗽道,“阳佟默说过,将那高泾的尸身剁了给其他高氏族人吃。真的,如此做了吗?”她咽口唾,如果是真的,说不定那劳什子圣女,也吃过亲哥哥的尸体。
白珠沉吟一会,下定决心回道,“是。恩主说话算数。”
纪舒绡说不上心里是何滋味。
阳佟默掳她来到千秋岭,其手段的“残忍”,纪舒绡在另一方面领会到了,现在,凭她看见的和从别人嘴里听见的,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阳佟默。
嗜杀冷酷,为达目的不择手段,罔顾生命。
心口闷闷的喘不来气。
白珠以为纪舒绡被吓到,“恩主她永远不会如此对您。”
纪舒绡听了只觉讽刺,“不会有永远的。”
她要逃。
况且她不属于这个世界,早晚都会离开。
阳佟默的盘算注定落空,纪舒绡背负使命,注定她和阳佟默的轨迹不可能相汇合。
否则逆天而行,将会付出惨痛代价。
她搭上白珠的肩膀,“阳佟默对你们好吗?”
这些话,白珠早在心内做好回答应对,对上纪舒绡认真温暖的瞳仁,嘴唇动了动,违心的话说不出来。
纪舒绡快意道,“看,她对你们并不好。”
“阳佟默阴晴不定,性格怪癖。我对于她,就是一个还没尝过滋味的猎物,等她真正得到且腻了,我的下场,也不比高泾的好。”
白珠想反驳,她认为阳佟默并不会像纪舒绡臆想中的那样,薄情寡性。
内心封闭的人,一旦想要愿意接纳别人,非卿不可。
然而,纪舒绡不开心。
她在千秋岭,在与阳佟默相处中,过的不好。
白珠从来不知,自己竟是一个因为别人几次帮助,就会想要背主的叛徒。
恩主渴求温暖相伴,不用独自面对千秋岭的夜,她作为卑贱的奴,也如扑火蛾,向往一瞬间的热。
侍女取糕点复返,打破凉亭内凌杂的气氛。
白珠回神,道,“姑娘请用。”
纪舒绡早没了胃口,意兴阑珊盯着侍女将一碟碟精致的糕点摆放在铺了软绸的石桌上。
只一会,纪舒绡发现不对劲,这侍女从回来就低着头,脸上的面纱系的极高,几乎要将眼睛也遮住。
纪舒绡藏不住心事,发现端倪后,她一直盯着侍女瞧,那侍女感知到她的目光,飞快抬起眼朝她一瞥。
纪舒绡激动到无以复加,掐住掌心才使自己没有嚎叫出声。
冬娆雪如何混进来的?
此刻她有数个疑问,都只能憋在心里。
身边可都是阳佟默的人,只要她表露出一丝激动,都有可能被发现。
精致可口的糕点摆满一桌,纪舒绡捻了块玉露糕吃着,没嚼出什么滋味,她的心神全放在冬娆雪身上。
在冬娆雪不着痕迹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时,纪舒绡猛地站起来,“回房吧。”
白珠心生奇怪,纪舒绡不喜呆在房内,怎会主动要求回去?
目光落在取糕点的侍女身上,白珠伸手想要将她脸上的面纱拿掉,纪舒绡眼疾手快挡住她。
“白珠,我累了。”
“既如此,还是快些回去歇息。”白珠深深望一眼躲在纪舒绡背后的侍女。
回房后,纪舒绡借口想要沐浴,让白珠和其他侍女一同抬水来,独留下冬娆雪。
门阖上,冬娆雪扣紧门栓,猝不及防拥抱住纪舒绡,有泪水流出,浸湿面纱。“舒绡姐,我以为,我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纪舒绡安慰她,“我没事。”
冬娆雪取下面纱,精致脱俗的脸蛋比以前更甚,只是眼眶红了,多了几分怜爱。
有种吾家女儿初长成的欣慰感。
纪舒绡还没来得及感叹。
冬娆雪道,“舒绡姐,我已经知道阳佟默没死,她还是千秋岭的主人,将你掳来这里。”
“我同燕雨泽和秦不柏一路逃亡,靳南奎紧迫相逼,可是有一日靳南奎失踪了。我疑心他守株待兔,便跟燕雨泽和秦不柏偷偷去了靳家剑庄。燕雨泽乔装打扮进去,从下人嘴里套出,原来靳傲淳也消失不见了。”
纪舒绡疑惑,“父子俩同时不见?”
冬娆雪颔首,“正是。”
“靳傲淳消失不见,毕竟瞒不过众门派,有野心勃勃者,打着寻找靳傲淳的旗号,将弱小门派一一吞掉。结果,有消息透露,靳傲淳和靳南奎是被千秋岭的恩主抓上山。”
于是冬娆雪决定混进千秋岭一探虚实,若是真的,正好趁此机会将靳傲淳父子俩一剑击杀。
她躲在运送布匹的马车混上山,却意外看见阳佟默身着华服坐在王座上,有人朝她奋起咒骂,声音却戛然而止,活生生的人立马变成一具高大的无头尸体。
阳佟默身后的王座后窜出数条翠绿的竹叶青,盘伏在离尸身不远的头颅中,彼此交汇,很快有红红白白的东西渗出。
冬娆雪别开眼,血腥恶心的画面不断回放,她强迫自己镇定,几乎可以确定,纪舒绡一定在千秋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