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家见到黑泽的那刻,内心已经有了判断。

  他们在法医学课上见过太多尸体的照片—紧闭的双眼、青白的脸庞、失去血色的嘴唇,所有都和现在的黑泽一模一样。

  但他们不愿相信。松田勉强扬起嘴角,叫黑泽“教官”。

  “教官,不就是个考核吗?没必要弄这么逼真吧!”

  回应松田的是一阵拂面的微风,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。

  松田像是被冷到了,不自觉打个哆嗦。萩原见状,默默走过去握住他的肩膀,手指隔着警服衬衫,深深陷进肉里。

  实在太痛了,所以感觉不到痛。

  松田呆呆地站在那里。

  景光盯着黑泽,握拳的手紧了又松,他甚至在笑:

  “不愧是你啊黑泽教官,到最后还留给我们这种‘惊喜’。”

  他咳嗽了声,似乎能在嘴里尝到血腥的味道。

  降谷和他们相比,表情还算冷静。他明白,就算大家已经知道结果,还是要有人去“验证”。

  他跨前一步,被一个高大的身躯挡住。

  “我去吧。”伊达航头也不回地说。

  阿航和他们不同,对黑泽只有尊敬。

  从过往的蛛丝马迹,他知道了好友们对黑泽抱着禁忌的感情,孰对孰错,他没资格评价,唯一能做的,就是代替好友中的任何一个,去证明黑泽死了,否则对他们过于残忍。

  “谢……谢。”他听见降谷艰难地说。

  阿航上了船,船体随之晃动,连带附近的湖面也产生波纹,一圈又一圈,像黑泽之死带给他们的余韵,短时间内不会消散。

  他摸了摸黑泽的颈部动脉,那里毫无起伏,入手的肌肤冰凉,甚至让他不禁蜷缩了下手指。

  仔细一看,关节也有些僵硬,应该死了一段时间。

  阿航对上黑泽死气沉沉的脸,想起几天前对方还像恶狼,缠斗时需要五个人才能制服。

  这么强大,怎么突然就死了呢?

  他的喉咙哽了下,似乎要冒出些哭音,被及时止住了:“死亡时间是距今的一个半小时前。”

  一个半小时前?那时他们在干什么?

  松田到了,他应该还在和父亲谈话。一个说“你死了,我不会帮你收尸。”

  另一个说“这样的话,我妈妈会害怕。”

  结果他还没死,有人先死了,还是对他很重要、很重要,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人。

  死啊死的,放在嘴上说的时候太轻易了,真正碰到了原来这么沉重。

  沉重得他都呼吸不过来了。

  “可恶!”

  松田对着空气恶狠狠咒骂,在骂谁呢?

  他自己也不知道。

  但暗藏懊悔和暴戾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里格外突兀。

  萩原把他的肩膀搂得更紧些,松田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站着的校长和鬼冢。他甩开萩原,气势汹汹地走过去:

  “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吗?”

  松田直勾勾盯着校长,话语里既没有称谓,也没有敬语,在上下级分明的警校,算非常冒犯了。

  鬼冢由此挡在校长身前,眉头紧蹙:“注意你说话的口气,松田阵平。”

  校长拍了拍鬼冢,示意他推后,神情哀伤地回答:“我也希望我能提前知道,这样就可以阻止。但实际上,黑泽只是通知我按时带你们还有检测工具来这儿。他说会把这布置成事件现场。”

  确实像黑泽的作风,话说一半留一半,出人意表。

  松田的眼睛一眨不眨,想从校长苍老的脸上找到说谎的痕迹,但他看见的,只是对方愈发泛红的眼眶。

  无力感油然而生,和年幼时,看见父亲因为被诬陷坐了牢,出来后整日无所事事,只会酗酒是一样的。

  原来,即使他长大了,成了警校里当之无愧的拆弹Top,还是会有事让他束手无策。

  “检测的工具呢?”松田抿了抿唇说。

  刚才还在剑拔弩张,感觉要揍校长,这会儿却说起了别的话题。

  他转变的速度让鬼冢瞠目结舌。

  松田见状,深吸口气,改用种更恭敬的态度:“校长先生,您说的检测工具能……借我们用一下吗?”

  校长倒不意外,毕竟是那个眼高于顶的黑泽也看好的学生。他拿出事先准备的检测工具递过去,慈祥地问:“能找到你们黑泽教官真正的死因吗?”

  “黑泽“和“死亡”联系在一起的表达方法还是让松田有些怔忡,他愣了下才点头:“这是……我们必须做的事。”

  话音刚落,天就下雨了。

  不是那种淅淅沥沥,而是天空像被冰冷的匕首划开个口,豆大的雨滴争先恐后,把湖面砸出“啪嗒啪嗒”的响声。

  众人脸色骤变。

  突如其来的豪雨是室外案件最头疼的,雨水能倾刻间冲刷掉所有可能的证据。

  五个人以最快速度穿了手套、鞋套,自然地分了两组。

  一组是萩原、阿航和松田,负责留在原地,勘察这里是不是第一案发现场。

  另一组是降谷和景光,负责把黑泽抬到有遮蔽的地方,再细细调查。

  无论哪组都是和时间赛跑。

  迫于雨水,降谷和景光的搬运不可能慢条斯理,忽然一个小型的柱状物从黑泽的裤袋滑落,咕噜咕噜滚到萩原脚边,他低头定睛一看,顿时愣住—

  是那支才用了几次的橘红色唇膏,因为他们斗殴,被黑泽借机收了回去。

  居然一直都随身携带吗?

  大家都很忙,除了萩原,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。

  按理说,就算他悄悄把东西据为己有,也不会被发现,而且这代表了他和黑泽之间为数不多的甜蜜回忆,弥足珍贵。

  但萩原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。

  证物就是证物,而自己是个警察。

  他捡起唇膏,隔着塑胶手套紧紧攥住,很短暂地放在自己胸口,闭上眼睛。然后对着前方大喊:“你们有东西掉了!”

  率先回过头的是诸伏景光。对方三两步跑过来:“谢谢你提醒我们。”

  萩原把淋了雨的真空袋递过去,那支唇膏在里面晃晃悠悠,一瞬间,他们想起了那场不堪的打斗。

  萩原和景光之所以大打出手,就是因为景光发现了这支唇膏,和它背后代表的含义。

  双方不约而同地沉默,过了好几秒,景光又郑重说了句“谢谢”,他好像没有变化,只是那个真空袋被捏得皱了起来。

  景光和萩原交谈时,松田都没有看他们,而是目光灼灼盯着黑泽。

  他发现黑泽只穿了一只袜子,破破烂烂的,恰好是曾经被他封存于衣柜深处的那只,连穿的脚都和那天脱下来的一样。

  松田有些恍惚,仿佛两个偷情的人,原先保密工作做得好,就算袒露于人前,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,分外脸红心跳。

  但现在其中一个突然死了,于是之前的刺激就变成折磨,变成无尽的空虚跟另一个如影随形。

  松田几乎能预知自己未来的命运,恐怕只有拆弹,不断地游走在危险边缘,才能短暂弥补这种空虚,直到死的那天。

  他仰起头,飞快地笑了下,细密的雨丝顺着眼眶滑落。

  不愧是黑泽啊,就算死了,依旧有办法掌控—他的灵魂。

  *

  降谷和景光把黑泽搬进木屋,虽然窗户之前被射爆了,但聊胜于无。

  屋里的地上还是一片狼藉—尘土、碎玻璃、木屑,还有从他们衣服上滴落的雨水,正绽放成一朵朵模糊不清的花。

  他们环顾四周,神色同时一凛:“有人来过。”

  “对,我也感觉。”

  虽然内部的布局乍看和他们离开时一样,但有细微的差别,椅子离残破的木桌更远,离墙面更近。

  这会和黑泽的死有关系吗?

  两人又默契地分组,降谷检查黑泽的尸体本身,景光巡视屋内。

  他低头,锐利的目光掠过一寸寸土地,忽然定格在一处水渍,轻轻地用脚尖踩了上去。

  鞋套底部传来黏腻的触感,景光弯腰,沾了点液体在鼻尖一闻,熟悉的腥味让他头皮发麻,瞬间想起自己撞破哥哥和黑泽在车里做X那天,被对方踩爆的套子,之后逼仄的空间内弥漫的就是这种味道。

  “……”

  这是黑泽的吗?还是相关的另一个人?

  景光面无表情地用棉签保存液体,封入证据袋,返身走回降谷身边说:“需要看看黑泽有没有发生过X关系。”

  降谷闻言怔了下,还没来得及说话,先前封存在真空袋里,黑泽的手机响了。

  黑泽的手机不能通过指纹或面部解锁,屏幕上是八个空格,显示密码输错三次,所有资料都会被自动销毁。

  说起八这个数字设定,很容易让人想到具体日期,就像真假沼田案里,双胞胎兄弟用出生时间来锁定电脑。

  如果是这样,对黑泽而言重要的日子是什么?

  降谷毫无头绪,他只知道“生日”这种常规设置不在他或者对方的考虑范围。

  手机“嗡嗡”振动两下,景光拿起一看,虽然屏幕上显示“未知来电”,但号码属于自己的哥哥诸伏高明。

  他胸口有些堵,哪怕发生过关系,对黑泽而言还是不值得被记录的路人甲吗?

  景光等了很久,哥哥才恋恋不舍地挂断电话。他犹豫几秒,又用自己的手机回拨,几乎立刻,听筒里就传来高明暗藏焦急的声音:

  “喂景光,毕业典礼已经结束了吗?外守的案子宣判了,死刑。”

  景光从没想过外守会得到死刑裁决,顶多无期。明明应该是喜悦的事,当目光接触到黑泽的尸体,他却异常平静。

  “是吗?那真是太好了。”景光听见自己说,莫名有种游离在外的感觉。

  高明也听出他不对劲,顿了一会儿问:“既然毕业典礼结束了,你有没有见过你们黑泽教官?”

  黑泽连自己动手术这么危险的事都要对高明哥隐瞒,怕他担心,应该更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死讯吧?

  景光垂下眼帘,看着黑泽尸体的同时也捏紧了手机,一字一顿说:“高明哥,教官他……”

  这是景光第一次敢于违背黑泽的意志,在—

  他死了之后。

  *

  片刻后,景光和高明的通话结束,确切来说,是高明听闻黑泽的死讯,迫不及待挂断了电话。

  这种不礼貌的行为很少出现在高明身上,哥哥仅有的几次失态,似乎都是因为黑泽。

  景光想到这里,心又隐隐作痛。

  降谷瞥他一眼:“你没事吧?”

  “你呢?你又没事吗?”

  两人同时沉默,过了好一会儿,降谷才说:“你刚才让我检查他有没有在死前发生过关系,还是等法医来做吧。”

  在景光和高明通话时,降谷已经看完黑泽胸口的贯穿伤,周围还凝着些血,毫无疑问是枪造成的。

  景光听出了好友的话外音,心跳一顿,也俯身查看:“你怀疑枪伤不是致命伤?”

  “这一处枪伤靠近心脏,又没有其他外伤,真的有解剖的必要吗?”

  日本在发达国家的尸体解剖率偏低,就算刑事案件,也做不到具具解剖,只有不明死因的需要。

  而且这个国度对待死亡还是传统,不少人相信轮回,讲究完整地来,完整地走。

  降谷抬起黑泽的手时稍微用了点力,因为在一个区间内,死亡时间愈久,僵硬程度愈明显。

  小木屋里响起转瞬即逝的“咔哒”声,是黑泽手腕的骨骼发出的。降谷的动作顿了下,景光也不忍地别开视线。

  好半会儿,降谷才整理完思绪说:”你看这里,是他之前烧伤留下的疤痕。这个伤口的底色你应该最清楚,和子弹瞬间造成的灼伤有些微的色差。”

  景光盯着那块变成焦黄色的疤,脑子里一下浮现出它最严重时的模样。

  他眨了下眼,睫毛有些湿润润的,重新睁开时,又恢复如常。

  “你的意思是,有人用子弹的贯穿伤来掩饰真正的致命伤?”

  “对,所以稳妥起见,我希望能解剖。”

  *

  解剖毕竟不是小事,还不可逆。

  降谷和景光找来同伴和两位师长商量。

  萩原浑身湿透地进来,即使对于淋雨,程度也太夸张了。

  “Hagi怎么了?”降谷和景光异口同声问。

  阿航拿着真空袋在两人面前晃一晃:“他在湖里找到了这个。”

  袋子里的正是一颗染血的子弹。

  说来凑巧,要不是发生暴雨,把湖面卷起波浪,萩原也不会瞥见残影,奋不顾身地跳下去。

  校长在一旁担忧地说:“你确定要继续穿着湿衣服吗?这样迟早会感冒的。”

  天气已经入秋,冷热交替,是最容易生病的时候。

  萩原闻言笑笑,目光却很怅然,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:“我……就是想生病啊。”

  降谷和景光提起把众人召集到小屋的原因,说到要解剖,大家都沉默了。

  松田也检查过伤口,外缘皮肉翻卷,微微发黑,很难肯定是不是像降谷所说“由子弹之外的方式造成”。

  他看向鬼佬:“教官觉得呢?”

  鬼冢刚要说话,校长暗自拍了下他的手背。

  尽管如此,鬼冢还是说了:“你们已经是真正的警察了,是否解剖应该由自己决定。别忘了,就算家属不同意,只要案情存疑,警方依旧有强制要求解剖的权力。”

  校长撤回阻拦鬼冢的手,肯定地瞥他一眼。

  鬼冢知道,他说的,也是校长本来想说的。

  就像校长之前对松田撒谎,说事先不知道黑泽会死,也是想考核他们真正调查案件的能力。

  那么黑泽呢?

  这位广受赞誉的精英刑警,究竟是主动还是被动成为了考核至关重要的部分?

  *

  一个小时后,高明穿着防护服久违地站在东都大学的解剖室内。

  他当初的法医学只是辅修,自然没资格亲自动手。黑泽赤条条地躺在铁制解剖台上,由教这科的女教授操刀。

  教授得知黑泽的死讯,向来不苟言笑的脸流露出悲戚。

  她从业二十多年,还是第一次要给自己的学生解剖,刚下刀时手都忍不住颤抖,但很快找回了状态。

  法医学是聆听逝者的语言,很多时候,只有解剖才能找到真正的死因。

  高明站在解剖台旁,看刀一下下在黑泽的身上划拉,很轻的声音在他耳中也被无限放大。

  “兹啦—”

  “兹啦—”

  他握紧了拳,死死盯着黑泽的脸。

  那双狭长的眼眸紧闭着,再也不会对他流露出嘲讽;

  那对很会接吻的嘴唇失去了弹性,再也不会让他窒息的同时倍感愉悦;

  还有那苍白却也容易泛红的肌肤,再怎么努力捂都不会热了。

  “……”

  过了很久,高明才在教授的呼唤中惊醒。

  教授担忧地看着他,语气放缓:“我从黑泽的心脏取了一部分组织去做切片,出了结果会尽快通知你们。他的其他脏器我都检查过了,没有问题。”

  “知道了,谢谢教授。”

  既然检查完了,就到了最后的步骤。

  高明在背后看着,忽然涌起一股冲动:“教授,阿阵的缝合能不能……让我来?”

  教授眼里掠过一丝了然,点点头说:“好,你之前在解剖课上的表现最出挑。我把我的助手留下,如果有搞不定的,你就问她。”

  “多谢。”高明轻声说。

  教授临出门时,又回头看了眼,高明已经转过身,专心致志地面对黑泽了。

  “哎……”

  可惜啊。

  教授教过许多学生,对高明和黑泽的印象还很深刻。

  他们一个是课上的优等生,任务总是不争不抢,默默完成到最好。

  另一个只在开放试听时来过,但握刀很稳,下手又快又准,假以时日一定会在法医界打响名号。

  可惜啊。

  谁也没想到她曾经心心念念想拐来做法医的黑泽,有朝一日,居然自己躺在了解剖台上。

  *

  虽然高明很久没握手术刀,肌肉记忆还在。

  再说是黑泽的身体,哪儿用得着别人帮忙?

  他小心翼翼地把黑泽拼好,选择最合适的缝合线,把伤口处理得干净又整齐,速度快得让对面的助手都目瞪口呆。

  “你真不是专业的法医吗?”年轻的女孩不可置信问。

  “对,只不过他对自己的要求很高,如果弄得不好,他又会生气,和我冷战好久了。”

  高明说话的时候带笑,手还自然地抚摸黑泽的侧脸。明明黑泽的皮肤已经冷得像冰,他却没有感觉,爱不释手的模样,仿佛对方还好好活着。

  女孩看得毛骨悚然,又不敢明着问,只好干巴巴说:“教授告诉我,你们是很好的朋友,你……节哀顺变。”

  高明的手顿了下,抬头波澜不惊地盯着女孩。

  “教授是这么和你说的?”

  “……对。”

  高明眼里极快地掠过一抹愠色,他没反驳,而是俯身在黑泽灰白的嘴唇轻轻落下一个吻。

  “那应该是教授搞错了,我和他是恋人的关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