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筑的顶层是露天花园,约200平,周围铺着碧绿的人工草坪,角落摆放几株猪笼草。

  距离琴酒最近的这株,细长的笼颈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。他低头一看,原来是只苍蝇误入歧途,这会儿正拼了命地往外跑。

  但笼壁光滑,它尝试多次都原封不动地摔回去,久而久之失去力气,反倒被植物分泌的消化液慢慢裹紧。

  “沼田就喜欢弄这些。”乌丸在旁边漫不经心说,“他小时候第一次解剖的动物好像是甲壳虫。”

  原来是这样。

  琴酒收回的目光投向花园中央,那里矗立着只巨大的银质甲壳虫,薄翼微展,像是要翱翔于天空。

  一只甲壳虫又能飞多高呢?所幸将它解剖的沼田走得够远。

  “没想到您对他还挺好的。”琴酒笑说,换来乌丸冷冰冰一瞥,“如果他有你一半的人情世故,我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拿不下。”

  听到这话,琴酒眼里划过一丝诧异。

  乌丸这人,最擅长威逼利诱。送钱送色,恐吓奉承,为达目的,可以不择手段。

  居然有他啃不下的硬骨头?

  琴酒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,有点意思。

  “您还没摸清他的喜好吗?”

  乌丸冷嗤一声:“老家伙,只对医学感兴趣。”

  说话间,两人走到甲壳虫前,安装在虫体腹部的红色感应灯亮起,警报随之大作。

  “呜呜,呜呜—”

  乌丸并不在意,探头看向微型监控:“沼田教授,乌丸莲耶前来拜访。”

  他等了会儿,见里面没有任何动静,遂熟练地输入密码。

  “轰隆”一声,甲壳虫被一分为二,薄翼各居一边,颇有被解剖后的惨状。

  琴酒因此得以观赏昆虫的五脏六腑—在宽敞的空间中遍布着人体模型和科技最前沿的精密仪器。

  走廊尽头的房间反锁着,透出幽暗的光。

  乌丸和琴酒走到门口,通过小窗看见个穿白大褂的中年人背对他们,头戴最新的VR装置,正专心致志地给手术台上的“病患”开颅。

  投影屏幕同步直播着这场惊险的手术。

  只见他像个老练的清道夫,用血管钳、拉钩等工具小心翼翼绕开可能的陷阱,在复杂的大脑里摸索一阵,总算找到埋藏在深处的那枚异物—

  一颗银色子弹。

  琴酒看清异物的瞬间,不由屏住呼吸。

  他紧盯屏幕,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大脑神经被牵开,镊子探进去,稳稳地夹起子弹,过了好一会儿,才悬在半空,伴随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子弹被随手扔进托盘里。

  经历了缝合等一系列善后工作,手术结束。

  同时,屏幕里传出冰冷的机械音:【恭喜您沼田教授,您又一次成功完成了手术。接下来为您重新计算该项手术的相关数据,请稍等。

  ……

  ……

  您好,尊敬的沼田教授。经计算,您对第007号病人的手术数据如下:

  进行次数:25次,成功次数:23次,失败次数:2次,综合成功率:92%,失败原因:(详见后页报告)。

  结论:您在该项手术中的成功率已经达到世界领先水平,如需继续练习,请按返回键。】

  播报完毕,AI的声音还长久地在琴酒耳边回荡。

  那声音敲击着鼓膜,让他的心情也跟着激昂。

  琴酒知道,手术总有风险,92%的成功率已经远高于他曾经被告知的,或者自己的想象。

  他深吸口气,眸光变得闪亮。

  一旁的乌丸发现他的异常,轻轻捏了捏他的手。

  琴酒转头去看,房间里的灯也亮了,刺眼的光让他不自觉闭眼,重新睁开时,已经回到现实世界。

  沼田像是才发现外面的闯入者,摘下口罩不悦地走过来开门:

  ”乌丸莲耶,我已经说了很多遍,休想让我和你们沆瀣一……”他话到一半,猛地扯下乌丸真空穿着的西装,看着血迹斑驳的肩膀问,“你中枪了?”

  毕竟是个仁心仁德的医生,不可能对患者无动于衷,语气里也不自觉带了担忧。

  乌丸却随手又把西装披上:“对,但这不是我今天来找您的目的。沼田教授,我是想让您见一个人。”

  乌丸的目光看向琴酒,沼田也一同望过来,眸光接触到琴酒的瞬间,不由愣了愣。

  “是你,黑泽警官。”

  其实琴酒并没有任何去找对方看病的记忆,不过在“外面”的世界,沼田也是享誉世界的脑外医生,还在一档养生节目里常任嘉宾。

  琴酒对这类东西不感兴趣,架不住伏特加天天都追。

  这蠢货觉得自己烟酒都来,体重也很是超标,总担心某天会在工作岗位猝死。琴酒因此也跟着瞄过几眼,电视上的沼田不苟言笑,说话气息也稳,不急不躁的,一看就是块硬骨头。

  乌丸善于观察,发现沼田已经动心,遂继续说道:“沼田教授,我希望您能帮他做手术。您对着虚拟的道具这么久,手也应该痒了吧?”

  被戳穿心思的沼田脸色骤变,闭了闭眼艰难地拒绝:“我不知道你们抓我来是为了给‘他’还是‘他们’做手术。我只想说,生命面前,人人平等。我不可能为了你们的利益,只给一个阶层服务。如果你实在看不惯,就请杀了我。”

  沼田出生于一个小山村,凭努力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,途中当然少不了许多人的帮助。他不会忘记普通群众看病时遭遇的窘迫,也经常自掏腰包为他们动刀。

  乌丸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,神情愉悦地拍拍手:“想死?没那么容易。我知道死亡对你来说不算什么。不如这样,我把你的手毁了,然后每天派人把世界各地的脑部疑难杂症送到你面前,让你看得着,做不了。怎么样?”

  “你!”

  沼田向来斯文,没受过这么重的威胁,而且还直击他的软肋。

  他当即浑身颤抖,连呼吸都变得急促。

  乌丸见状微笑,从琴酒腰间取了枪,并示意对方控制住沼田。

  琴酒的观感却难得微妙,按理说他已经执行过无数次任务,这一回又事关自己的性命,应该很容易照做。

  但或许是他在警校,受到那群热血无脑的小兔崽子影响,竟一时半会儿没有动。

  枪还是被拿走了,只是他本人不曾按照乌丸的指示,给沼田多加一层束缚。

  乌丸不满地瞪他一眼,随即开枪射击。

  “砰砰”的枪声伴着子弹在房间里乱窜,把这个静谧的虚拟手术室变成了活生生的战场。

  沼田宇毕竟不是专业的组织成员,不一会儿白大褂上染上些许血迹,抱头躲避的模样丝毫没有脑外专家平时的淡然。

  说是不怕死,但死亡将至时,大家还是会本能地求生……吗?

  琴酒看着狼藉的现场,若有所思。

  又过了会儿,琴酒估摸沼田的精神应该快到极限,趁着乌丸开枪的间隙,大跨步上前握住枪.管。

  “够了。”他对上乌丸冰冷的视线面无表情说。

  “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,阿琴。”

  琴酒叹了口气,语气顺势放缓:“再这样下去,您肩膀的伤口又要崩了,先生。”

  他们在充斥弹孔、血迹和翻倒工具的房间里静默地对视,瞳孔中倒映彼此模样的场景,像极了在战场上厮杀的爱侣。

  “看在你的面子上。”乌丸飞快地说了句,放下枪时用了很大力气,还冒着烟的枪.口擦过琴酒的手掌,烫得让他不禁皱眉:“多谢。”

  沼田靠在墙上,满脸惨白不敢靠近。

  琴酒瞥了眼,对方身上的伤被刻意避开了四肢和关键部位,都是些微不足道的。

  他猜得没错,乌丸开枪的目的是为了震慑,这人在对方心里还有大用。

  乌丸没把枪还给琴酒,而是顺手放进自己口袋,他慢吞吞踱步到沼田面前,拎起对方白大褂的领子笑眯眯说:“沼田教授,请问我让您改变心意了吗?”

  经历过一场生死,人的很多想法都会发生变化。

  沼田难堪地躲避乌丸的视线,几不可见点了点头:“我做。”

  听到这话,乌丸转头对不远处的琴酒露出个自得的笑来。

  *

  三人走到沼田平时居住的房间,靠窗的书桌上又摆了一盆猪笼草。

  琴酒走近一瞧,里面和外面那株不同,只剩些辨不清本来面目的翅片。沼田虽然被迫同意,脸色还是相当难看。

  “您好像很喜欢这种植物。”

  “不。”沼田当即否认,“我是喜欢被消化液溶解的昆虫,因为它们就像我一样,被困在这里逃也逃不出……”

  沼田话音没落,眼尖地瞅到乌丸口袋里若隐若现的枪,他噎了下,迎上对方望过来的视线,不情愿地闭了嘴。

  乌丸拿出房卡递给琴酒,嘱咐道:“阿琴,你先去我房里洗澡。我‘麻烦’沼田教授帮忙取出子弹后,再来找你。”

  琴酒会意,转身欲走。刚要提步又被乌丸出其不意地叫住:“等等阿琴,你是不是忘了什么?”

  他闻言回头,发现乌丸的脸色阴沉得不可思议,歪头略一思索,走回去在对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。乌丸显然不满足于此,拽着他的胳臂把吻加深。

  两人在沼田面前纠.缠一番,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彼此。

  “我在房间等您。”琴酒恭敬地说。

  “狼狈为奸。”耳边传来沼田愤愤的评价。

  他也没在意,只是转身离去时冷漠地看了对方一眼,果然,沼田像被针扎了,仓皇避开他的目光。

  *

  片刻后,在下降的直达电梯里,琴酒戴上了微型耳机,里面传出乌丸和沼田谈话的声音:

  “你背着我,把之前手术失败的数据删了?”

  “对。你说‘他’生性多疑,不这么做,‘他’怎么肯让我动手术?”

  原来刚才的这场争执是乌丸和沼田故意演给他看的。

  琴酒冷冷地勾唇,令他意想不到的是,耳机里的乌丸忽然暴喝:

  “你好大的胆子,我的人也想拿来练手?”

  接着,是一阵拳打脚踢。

  许久,沼田才气若游丝地说:“我已经、厌倦了、靠你人为制造的、‘病患’来提高、技术。‘他’脑部中弹却、不死,本来就该为、‘医学’献身。而且,我当时提出这个、建议,你也没有、反对。”

  听到这里时,电梯到达乌丸房间所属楼层。

  琴酒摘了耳机,面无表情行于走廊,黑曜石铸就的墙壁光可鉴人,毫无保留映照出他冰冷的脸。

  说起来,沼田宇/宙不愧是孪生兄弟,一个追求名利,一个追求“医学”本身,做出的事却大同小异。

  而他琴酒,又何尝不是误入猪笼草的昆虫,在里面挣扎着,享受着,怎么也逃不出去。

  *

  虽然沼田宇德行有亏,医术却是实打实的。区区的取出子弹,对他而言小菜一碟。

  乌丸回到房间时,浴室里水声哗啦。他想都没想拧动门把。门开了,氤氲的雾气里,琴酒赤.身.果.体,滴滴水珠顺着他曾舔.吻过的背脊下滑,到达窄腰,然后顺着缝隙和笔直的腿流到地上。

  他正在往头上抹洗发膏,听见声响,关了花洒转头,顶着少许洁白的泡沫和乌丸安静地对视了会儿问:“你要进来吗?”

  直白的邀请让乌丸心惊,一瞬间仿佛获得了真正年轻时那种无法压制的悸动。

  他还注意到,琴酒没有对他使用“尊称”。

  是忘了吗?还是在对方心里,彼此就是平等的。

  乌丸低头笑笑,看着自己拧着门把的手过分用力,手背上甚至隐约暴起青筋。

  “饶了我吧。”他说,“我可是刚做完手术的人啊。”

  他贴心地关上门,走到沙发落座的同时也不忘审视四周。

  房间里好像没有被翻找过的痕迹,即使有,以琴酒的谨慎也不会让他发现。

  不过,乌丸并无所谓。反正真正重要的实验数据都没藏在这里。

  又过了会儿,浴室里的水声停了,琴酒从里面探出头,脖颈白皙纤长,让人忍不住想要拧断试试。

  “能帮忙拿套衣服吗?先生。”他语气和善地商量道。

  乌丸瞥着他,眼里笑得不怀好意:“可我怎么知道你喜欢穿什么样的?”

  乌丸不得不承认,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让琴酒露出窘迫。

  琴酒也发现对方的意图,面色冷淡,重重砰上了门。

  又过了会儿,琴酒走出浴室,上半身光果,下半身围了条毛巾。他没有穿鞋,赤脚踩在原木地板上,嘎吱嘎吱地,留下一连串水渍。

  乌丸想,琴酒没道理不知道他喜欢“干净”,看来是故意的。

  他注视对方打开自己的衣柜,在里面挑挑拣拣,偶尔俯身还会露出大.好.春.光。

  实在太刺激了,他不得不拿起遥控板让窗帘全都合上。

  只是这窗帘一合,房间就显得幽暗,酝酿出些欲盖弥彰的氛围。

  琴酒可能光脚踩着地板久了,掩唇咳嗽两声,然后径直朝乌丸走过来说:

  “还是你帮我选吧,先生。”

  乌丸抬眼睨他,眼神轻慢地划过他全身。

  如果要用什么意象来形容眼前的琴酒,乌丸第一个想到的是希腊之神,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喜欢琴酒的银发,现在看看,金发也不错。

  金发是太阳,银发是月光。

  无论如何,都特别神圣和漂亮。

  他还是那句老话:“我不知道你喜欢穿什么。”

  “那就选你想看我穿的。”

  这句话让乌丸很是受用,总算肯挪动尊步为琴酒提供帮助。

  他很快选好了衣服,或者说自打“无意”看见琴酒的果体就已经在脑海里描绘了千万遍。

  乌丸把选好的衬衫和裤子递给琴酒,见对方转身要走,不由出声拦住:

  “你要去哪儿?我认为这里的空间已经够隐蔽了。”

  确实如此,毕竟窗帘都被拉得不留缝隙,只是眼前还有个等待观赏的人。

  “我不知道先生还有看人换衣服的爱好。”

  “对别人没有。”乌丸不假思索说。

  琴酒闻言笑笑,顺势解开身上唯一的遮蔽物,毛巾落地的同时,他开始镇定自若地穿衣服。

  伴随他弯腰的动作,背脊上的最后几节骨骼微微上突,让人很想摸一摸或者索性一把搂住。

  但乌丸只是看,哪怕眼里的火焰和室温一样变得滚烫,也没有任何逾越的举动。

  等琴酒穿戴整齐,他才施施然从沙发起身,走到对方面前,帮忙把衬衫最顶上的纽扣也苛刻地扣好。

  “喜欢我为你挑的吗?”

  琴酒低头飞快地打量了下,他的衬衫和裤子都是极好的丝绸料子,统一为“黑”。

  “嗯。”

  乌丸又问:“你是自己喜欢这个颜色吗?”

  琴酒看他一眼:“或许吧,也可能是受了先生影响。”

  对于这个答案,乌丸没有做出评价,而是自告奋勇帮琴酒吹头。但他没有经验,过不了多久就把琴酒烫到了。

  琴酒的皮肤白而薄,被短暂地一烫就泛起粉红,他因此偏头让了让。

  “抱歉,我第一次做,不如你男朋友有经验。”

  琴酒听到这话,透过镜子观察身后的乌丸,见对方表情并无异色,反而了然地笑笑:

  “无所谓,我自己也能吹。”

  他既没否认乌丸对诸伏高明的称谓,也没问对方到底偷偷窥视过他几次。

  他摊开手,任由乌丸把吹风机送到掌心,准备打开开关时,发现对方脸上转瞬即逝的恼怒,接着在“轰轰”的噪音里,等来男人问:

  “你刚才听到我和沼田的谈话了,对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