擒拿考核结束,是自习时间。

  学生们可以去任何地方—图书馆、射击场、寝室,甚至出校。

  毕竟接受了两个多月的严苛训练,如果这时候还学不会自律,那真的不适合做警察。

  降谷在教室复习明天考试的法律相关内容,鬼冢巡视时在他桌上留了张纸—

  【下课来会谈室找我。】

  会谈室是接待家长,和学生商谈未来职业规划的重要场所。

  老鬼头现在叫他去,难道—

  *

  下课后,降谷依言来到会谈室,敲了两下门,隔几秒鬼冢就出现在视野。

  “来啦?进吧。”说着,鬼冢侧身让出通道。

  会谈室的空间宽敞,私密性也更高。里面摆了两张红褐色真皮沙发和一只茶几。

  鬼冢给降谷倒了杯水,两人面对面坐下,他开门见山道:

  “怎么样,降谷。有信心拿这一届的‘优秀学生代表’吗?”

  这所谓的“优秀学生代表”虽然也看平时表现,说到底毕业考核成绩还是占了大头。

  降谷谦虚地笑笑:“我尽量。”

  鬼冢端详面前的青年,头发是朝气蓬勃的金色,面容却已经有了远超同龄人的沉稳。也怪不得会被那个机关选中。

  他年纪逐渐大了,刚入秋就开始泡枸杞养生,看着年轻人们来了又走,真切地感受到“青春不再”四个字的威力。

  鬼冢摩挲了下手里的茶杯:“‘优秀毕业生代表’每期只有一个,还是希望能从我的教场出啊。你好好努力吧。”

  降谷静静地看着他不吱声,眼神还有种隐约的压迫感。鬼冢尴尬地举杯喝水,听他冷不丁问:

  “是奖金吗还是能升职?”

  于是,鬼冢没来得及咽下的茶水伴着枸杞一起喷出来,降谷灵敏地偏头躲过,水溅在沙发靠背的真皮上,鬼冢脸色骤变:“完了完了,被校长知道我要赔的,双倍的中期奖金也泡汤了。”

  “噢,我猜也是钱。”降谷漫不经心说。

  因为真正想升职的人不会甘愿在警校教这么多年书。

  他本来还想问“副教官能不能也拿到这笔奖金。”

  话没出口就自行决定算了,反正黑泽也不是在意这种事的人。

  “所以,鬼冢教官今天找我来应该不只是为了‘优秀毕业生代表’的事吧?”

  鬼冢“嗯”了声,欲盖弥彰清清嗓子:“是关于你的职业规划。”

  他掏出个白色信封,示意降谷接过。降谷拿起来透着黄昏的光一看,里面仿佛什么都没有。

  鬼冢却说:“信件上的内容你回去看,如果感兴趣,就按照上面写的时间和地点去报道。”

  降谷挑了挑眉:“没弄错吗?”

  “对,没弄错。”

  说这话时,鬼冢眸色微沉,不苟言笑,周身的气势颇有在警校耕耘几十年的老师风范。

  降谷点点头:“知道了。”

  “还有什么问题吗?没有,你就可以走了。”

  “无论我问什么,教官都会回答吗?”

  “当然,只要是和学习有关的。”

  降谷盯着他,吸了口气:“那我想知道黑泽教官去哪儿了,他为什么会头痛。”

  *

  对于这个问题,鬼冢没有给出明确答复,只是含糊其辞地说:“你要是实在想知道,可以去问他本人。”

  降谷马不停蹄赶到米花中央医院,走进熙熙攘攘的大厅,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

  那时他和黑泽还认识不久,心里对对方也满是不服,谁知道后来一起经历了这么多,一晃眼,他都快从警校毕业了。

  而且,对黑泽的感情也从起初的厌恶变成喜欢到不可自拔。

  他知道黑泽是个注重隐私的人,自己也在做越界的事,如果按老鬼头说的,直接去问对方,以黑泽狡诈如蛇的性格,是不可能据实相告的。

  降谷决定自己调查,毕竟他就是专业学这个的。

  至于万一被对方发现的后果,他也想好了。

  难道他降谷零和黑泽阵发生过的争执还少吗?

  *

  降谷决定求助于熟人,径直走到二楼的CT室,隐蔽地等了会儿,直到里面的病人出来,才快步走进去。

  如他所料,负责做CT的还是医院爆炸案当晚帮忙画炸弹线路图的那位年轻医生。

  对方听到动静转过头,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:“你怎么了?哪儿受伤了?”

  他边说边用双眼扫描降谷的全身,降谷见状笑道:“我没事。还没毕业呢,危险也轮不到我啊。”

  “噢。”医生松了口气,“那你来干嘛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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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是这样的,我记得之前我的教官黑泽阵在你手里拍过CT对吧?能告诉我他的检查结果吗?”

  听到这话,医生面露难色:“额,虽然我很感谢你的救命之恩,但这涉及患者隐私,而且—”

  他还没说完就被降谷急匆匆打断。只见降谷从口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警官证,在医生面前打开,一本正经道:

  “其实,我正在协助搜查一课调查某起案件作为毕业考核的内容,其中涉及我的教官,所以想请你帮个忙。”

  虽然是商量的口吻,但协助警察是每个良好市民应尽的义务,医生对警校的考核也不熟悉,顿时不疑有他。

  “原来是这样。”医生很快拿出张犹带余热的CT挂在开背光灯的白板上,神情凝重地指了指某处说,“看到这个细长型的物体了吗?这是嵌在黑泽警官脑子里的子弹。”

  降谷闻言,呼吸一滞。他下意识走近,即使强光刺眼也忍着不眨。

  他不仅知道这是枚子弹,还能把所匹配的枪.支口径和型号脱口而出。

  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黑泽脑子里?

  “能做手术吗?”

  医生瞥他一眼:“我不知道你对脑外了解多少,只能说脑外的手术是所有外科里难度最高的。大脑里的神经错综复杂,联结在一起,甚至小小的刮擦就能导致患者失去一部分机能,而且多数时候是不可逆的。”

  “黑泽警官头部中枪后还能活下来,本就是侥幸。如果子弹安安分分呆在它原本的位置还好,但现在发生了严重偏移。”医生说着,划拉了一下CT影像上子弹附近的区域,“这一部分神经是掌控四肢运动的,鉴于近期他的头痛发作越来越频繁,我们当然建议他尽快手术。”

  “你刚才说脑外的手术风险很大,如果失败了,他可能会……瘫痪对吗?”

  降谷虽然处于极度震惊,还是竭力保持冷静去理解医生的话。

  医生看他脸色很差,犹豫了几秒才点点头,又安慰道:“如果沼田教授,我是说沼田宇教授,不是那个死去的冒牌货。如果他在的话,手术的成功概率会高很多,毕竟他是日本脑外的第一人,可惜……”

  后面的话医生不说,降谷也懂了。

  自从沼田宇失踪,警方派了大量人力寻找,如今过去数月,还是杳无音讯。

  等等!

  降谷忽然想起当时被黑.客消去的沼田教授的病人名单,匆忙和医生道声谢就准备往外跑,一转身才发现门口站着的黑泽阵。

  他刚才身心俱震,因此没能发现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,又偷听了多久。

  黑泽沉着脸大步流星走进来,一把扯下白板上的CT,对医生似笑非笑说:

  “我相信你很清楚,随意泄露病患隐私是会被吊销执照的,对吗?”

  听到这话,医生立刻吓得语无伦次:“我,我只是在尽良好市民的义务帮忙查案啊?他都给我亮警官证了。”

  “哼。”黑泽面无表情地瞥降谷一眼,冷声道:“你跟我出来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*

  两人一言不发地在走廊穿梭,偶尔碰到些病人,会热情地和黑泽打招呼,说自己是当晚爆炸案的受害人,还好遇到警察才能安然无恙在这儿继续看病。

  至于降谷,因为他当时半边脸肿着,并没有被人认出。

  黑泽面对群众时,勉强压下了怒火,降谷在旁边看着,想到刚才没能直接对医生问出的话—

  教官脑子里的子弹为什么会发生严重偏移?

  就算按他贫瘠的医学常识也能明白,像黑泽这样的患者不该有任何剧烈运动。

  但在爆炸案后应对他和松田的双重攻击算不算剧烈运功?

  从远处飞奔过来拽起冲出隔离带,命悬一线的自己算不算剧烈运动?

  为了制止他们的群体斗殴,把他压在桌上用刀恐.吓算不算剧烈运动?

  降谷后知后觉,发现自己在黑泽的病情恶化中有不可推卸的责任。

  所以,当对方用几乎让降谷脱臼的力气把他拖进厕所隔间,后背重重撞上瓷砖时,他一反常态地承受着,闭了闭眼等疼痛过去,才看进黑泽的眼睛,一字一顿问:“你为什么不说?”

  “这是我的私事,我为什么要说?”黑泽好笑地回望他,停顿几秒,“倒是你,之后打算怎么做?”

  “我觉得至少教官的工作不适合现在的你,你还是先离职休养比较好。”

  黑泽不置可否:“如果你那几个朋友问起来呢?”

  降谷想了想:“我或许会告诉他们吧。”

  话音未落,黑泽掏出枪直抵住降谷的太阳穴,恶狠狠道:“敢说一个字我就崩了你。”

  降谷面不改色:“我不怕死。而且我不说就有用吗?他们是你教出来的,你该清楚他们有多优秀。”

  黑泽飞快地勾唇笑了下:“就当这是你对我的称赞好了。”

  “嗯,我是在称赞你,教官。”降谷目光灼灼地盯着黑泽,看他低头把枪插回腰间,事不关己道,“如果你想让他们愧疚一辈子,尽管去告密。”

  诚如黑泽所说,降谷的好友也和他一样,是班里最不让教官们省心的,或多或少给黑泽的病情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。

  他抿了抿唇,声音不自觉放轻:“那让我愧疚一辈子,就是你想要的吗?”

  在走到厕所的这段路上,降谷也想明白了,无论黑泽什么时候到的,都绝不可能是医生讲解完毕的前一秒。

  既然对方早就到了,却选择让医生和他结束对话后才进来兴师问罪,就说明他听到的,是黑泽想让他听的。

  为什么呢?

  因为讨厌他吗?

  黑泽的动作顿了下,重新抬头时,眼睛闪烁着不加掩饰的恶劣笑意。

  他俯身,出其不意地给降谷一个拥抱,又引导对方的手越过郁郁葱葱的金发,抚摸他后脑勺上子弹射入留下的疤。

  “我从没向任何人展示过这块疤,只有你知道。就像这件事,让它成为我们之间的秘密,不好吗?”

  “……”

  降谷没回答,强硬地从黑泽那里抽回自己的手,明明只是摸了摸疤,他掌心的皮肤却滚烫,几乎被灼伤了。

  黑泽不紧不慢又说:“你不是一直想得到我认可吗?只要你好好守护我们的秘密,我就认可你,怎么样?”

  降谷垂着手,清晰地感知耳畔的一字一句都透露出算计,但对方的气息有些弱,尽管极力掩饰,还是遮不住里面的疲惫。

  他浑身肌肉僵硬,闭上双眼:“你真残忍。”

  黑泽笑了,用一种他最讨厌的笃定语气说:“怪就怪你喜欢上我。”

  *

  降谷自始至终都倔强地没有回抱,黑泽主动松手,两人走出厕所,在门口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—

  他的青梅竹马,诸伏景光。

  景光木着脸,看他们肩并肩走出来,冷声问:“你们刚才在里面干什么?”

  黑泽漫不经心地笑笑:“在接吻。”

  话毕,他发现景光还站在原地,不肯相信的模样,遂挑眉看向身旁的降谷:“需要我们演示给你看吗?”

  降谷怔了下,转头注视黑泽眼里自己的倒影。他跨前一步顺势搂住黑泽的腰,用自己滚烫的嘴唇贴上对方的。

  黑泽仿佛有些错愕,紧接着却配合地闭眼,遮去里面得逞的笑意。

  因为他知道,契约达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