诸伏景光如置身火炉,浑身滚烫。
僸贰傳
虽然自从黑泽命令他解开手铐的那刻,他就慢慢从过往的阴影里出来,但生病时候果然还是会被拖回那片熟悉的黑暗。
他因此拼命想抓住什么,譬如一个枕头,或一个人。
景光本能地靠近身旁唯一凉爽的来源,却被对方一而再地推开。
终于,他恼了,树袋熊似地缠上去。恍惚间,景光感觉对方身体微微一僵,竟不再动弹。
目睹了全场纠缠的前座司机憋着笑问:
“两位是情侣吗?”
“不,只是朋友的弟弟而已。”
“朋友”、“弟弟而已”,泾渭分明的称呼让景光狠狠皱眉,勉强把眼睛睁开条缝,入目所及是黑泽冷淡的侧脸,上面裹着的坚冰仿佛最锋利的锤子都凿不开。
他刚想说话,出租猛地颠簸。
察觉不对的司机道了声歉,独自下车。
逼仄的空间内只剩两人。
下过雨的空气黏腻潮湿,亟待疏解的除了欲望还有愤懑。
黑泽却转过头率先发难:“既然醒了,就从我身上滚下去。”
要是平常,景光绝对诚惶诚恐照做。
但眼下,他心里存着气,看对方开始掰他的手指,反抗似地攥得更紧。
黑泽动作一顿,垂眼看他似笑非笑:“你想干什么?”
“对于教官来说,我只是‘朋友的弟弟’吗?”
如果只是弟弟,为什么逼迫他做那种丢人现眼的事?
如果只是弟弟,为什么要为了安抚而吻他。
景光也是警察,所以冷静之后很快明白黑泽的意图。
但“安抚之吻”就不是吻了吗?
不,他们都成年了,是知人事的年纪,既然吻了就绝不能转过身若无其事。
就算是教官,也不能。
黑泽看清景光眼里蠢蠢欲动的怒,仿佛离燎原只缺一点火星,于是饶有兴致挑着眉问:
“不然呢?”
“!”
景光胸口的火就此窜起来,烧到眼睛里,几乎把里面珍藏的倒影都烧干净了。
他猛地拽过黑泽的手腕,倾身凑上去—
如果一个吻对方不愿意承认的话,那就两个、三个……
但景光发着烧,身体蜷缩着,就算突然发起攻击也不及黑泽高。
黑泽只是抬抬下巴就轻易躲过去,但—
也把喉结和纤长的脖子完全露出来。
黑泽本来体温就低于旁人,是不易出汗的体质,刚才被景光无缝隙贴着,倒也逼出几滴。
那汗挂在他苍白的皮肤上,一颗一颗,像树果上的露珠惹人垂涎。
景光就正好吻到那里,嘴唇湿润,下意识舔了舔,入口微咸。
明明主动的是他,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的也是他。
亲到别人的汗还吞下去,好像是很恶心的事,景光却忍不住喉结一滚。
发现他小动作的黑泽紧皱着眉,慢条斯理把被他碰过的地方用纸巾擦一遍,然后低下头不悦地问:
“你有这么渴吗?”
初次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,对方眉头一瘪就忍不住道歉。
景光也是这样,刚才的勇气、愤怒一下像球里的气跑没了,红着脸手足无措地说对不起。
如果说他先前只是觉得热,现在头顶几乎可以冒蒸汽了。
黑泽面无表情:
“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沉不住气,知道错了就给我滚去一边反省。”
黑泽的论断并非毫无根据,同样是被怀疑为“老鼠”,波本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过一劫,苏格兰有赤井秀一协助却依旧殒命。
他不相信赤井那家伙没有告诉苏格兰自己的真实身份。
归根结底,“好的老鼠”不仅要技术,更要气度。
这一次,景光很顺从地照做。
车门开了,司机猫着腰钻进来,举着根反光的图钉义愤填膺:
“真是太可恶了!不知道哪个小兔崽子把这玩意儿粘在地上,要是扎破轮胎怎么办?”
司机说得不错,周末是出行高峰,一旦发生事故,不是单个而是连环。
“打给交安(交通安全热线)让他们彻底排查下吧。”
黑泽之所以这么说,不是突然变得悲天悯人,是考虑到这里离警校不远,如果发生重大事故,身为“教官”的他总免不了劳碌—
把麻烦事扼杀在摇篮里,是他做人的准则之一。
司机赶忙拨打电话,等接通时不经意瞥了眼后视镜才发现,后排的两位乘客不仅隔得十万八千里,一人在门这端,一人在那端,气氛也古怪得很可以。
他表面不显,一双眼却滴溜溜围着两人转。
哎呀,到底发生了什么?
因为一根图钉错过八卦也太不合算了吧!
他的窥探很快被发现,在黑泽冰冷的瞪视下老老实实移开目光。
但在车里窥视的不止一个,诸伏景光也偷偷摸摸做着和司机同样的事。
他佯装观赏风景,实则通过透亮的窗户肆无忌惮盯着黑泽。
他的行为也很快被发现,视线和黑泽对上的那刻,心跳都不禁一顿。
景光下意识想逃,却鬼使神差想起对方那句—
“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沉不住气。”
于是执拗地保持对视,其实他们的视线并没有真的碰上,只是—
黑泽从背后看着他,而他看着黑泽在玻璃上的反射。
偏偏这种欲盖弥彰最让人心动,像偷偷藏起,舍不得吃还融化的糖。
景光想到这里,莫名喘了口气。
就连这个小动作也没能逃过黑泽的眼睛,他勾唇笑了,转开视线,决定仁慈地暂时放过手里的猎物。
而诸伏景光的内心只有一个感想—
好喜欢他,想把他放进口袋不让任何人觊觎地喜欢他。
究竟怎样才能做到?
*
出租经历一番拥堵抵达看守所。
门口的高明三两步迎上来,即使等候多时依旧唇角带笑—
其实是,总算笑了。
“抱歉阿阵,我该去接你的。”
高明知道他的“好友”耐心有限,最讨厌堵车。
黑泽冷着脸从车上下来,他这才看见另一边坐着的景光,脸色微变,压着嗓子问:“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?”
黑泽瞥他一眼:“因为是个磨练意志的好机会。”
说话间,景光走到两人面前,脸色绯红得很不寻常。高明伸手一摸,眉头立刻皱起:
“而且他还发着烧。”
黑泽置若罔闻,自顾自朝前走了几步,从口袋里掏出冰贴之类的东西隔空抛过来:
“有空怪我,不如给你的宝贝弟弟买瓶水,免得他把自己渴死。”
听到这话,车里的那幕又浮现眼前—
他恬不知耻地吻了教官的汗,还当着对方的面吞下去。
但景光试图像黑泽希望的那样“沉住气”,于是光明正大迎上哥哥关怀的目光说:
“高明哥,你别怪黑泽教官,是我硬要跟着来的。”
景光惊讶地发现因为黑泽,自己说谎的技能越来越纯熟。
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?
他接着又话锋一转:“而且我已经不是孩子了,外守一精神鉴定的结果是什么,我都能承受。”
高明怔了一下,眼里同时涌上歉意和欣慰。但他从来都不善表达自己的感情,只是拍拍弟弟的肩膀说:
“好,那我们一起等。”
他没能说,虽然鉴定结果是今天上午的十点出,不过他和黑泽都已经知道了—
那个不尽如人意的结果。
*
因为嫌犯被羁押看守所期间不允许受害人探视,高明思前想后找来了黑泽。
一来,他和自己同样是警察,还在大学辅修过心理学;
二来……
*
片刻后,景光还是提前知道了鉴定结果—
外守一“被认为”患有精神疾病。
他抿紧唇坐在等候室的长椅上,过了会儿,门外的脚步声渐近,身旁黑泽脱去外面的黑色风衣,露出里面被掩藏得很好的天蓝色衬衫和西装裤。
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,黑泽意识到自己居然开始接受这种廉价的质感了。
他眯了眯眼,转头看向高明,居高临下地问:
“我要的东西呢?”
高明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手帕,手帕展开,里面藏着朵犹带露珠白色的花儿。
黑泽瞥了眼那方手帕,很愉悦地勾唇笑笑。
尽管笑容转瞬即逝,还是被一直关注着黑泽的景光捕捉到了。他按捺内心的不适,若无其事地问:
“这是在干什么?”
高明一边妥帖地把花儿装进黑泽的衬衫口袋,一边解释:
“据我在看守所的朋友说,外守一只要碰到能和他女儿产生联系的东西就会歇斯底里。”他说到一半,语气陡沉,“所以我们想试试,他是不是真的有精神病。”
景光的脸上难掩讶色。
他一直以为哥哥是拥护法律的派别,哪怕这次结果出乎意料,也会逼迫自己接受。
没想到—
另一边,黑泽仰着下巴任由高明抚平花瓣上的褶皱,摆出漂亮造型。
他内心的不耐愈发严重,尤其是被对方头发戳到的时候。
高明的头发不是那种细细软软,而是钢丝般的硬。
人们常说头发硬的,性格也执拗。黑泽可以作证,这话不假。
“只是个道具,有必要这么认真吗?”
高明头也不抬地回答:“我没见过谁会把男朋友送的花弄得乱七八糟,还带在身上。”
这是不符合逻辑的事。
而不符合逻辑,在审讯一个狡猾的嫌犯时就是致命的。
又过了会儿,追求完美的高明才松开手,满意地审视自己的作品—
那朵花半露在黑泽的衬衫口袋,蓝色衬托白的,像雨后的天空一尘不染。
黑泽却弯下腰,出其不意给高明一个拥抱。
高明怔了下,听到对方伏在自己耳边,用戏谑的口吻说:
“被自己信任的法律背刺的感觉怎么样?”
“……阿阵,至少这次我请求你展现自己的怜悯之心,不要嘲笑我。”
大学时期,他和阿阵最多的争论就是“法律到底保护了弱者还是强者,受害人还是加害人。”
黑泽闻言,毫不在意地嗤了声:“很抱歉,这种东西我从来没有,尤其是对你。”
明明是句残酷的话,高明却因为最后五个字心跳一顿,他无奈地回抱黑泽:“无论结果如何,都要谢谢你。”
黑泽的下巴搁在高明肩膀上,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景光,仿佛只要对方脸上出现一丝窘迫,他就大获全胜。
但出乎意料地,景光只是平静地和他对望。
黑泽挑了挑眉,从高明怀里撤出来,故意把压得扁平的白花展示给景光看,又问:
“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这么做吗?”
景光把一只手收进袖子里,默默地攥紧,神态自然地回答:
“因为天气热,一路带到办公室的花不可能和刚采的一样饱满。”
黑泽不置可否,看向高明:“你的弟弟和你一样无聊。”
说完,他就跟进门的另一位警察走了。
高明失笑,看了眼墙上的钟—
现在是上午的9:45,距离出正式结果还有15分钟。
他示意景光跟着自己一起到审讯室,那里的玻璃是单面的,是个不可多得的学习机会。
两人肩并肩走在路上,气氛很微妙。
忽然,景光开口:“高明哥不是黑泽教官真正的男朋友对吧?一切都只是为了试探外守。”
高明用眼角余光打量自己这个日渐成熟的弟弟,沉默了好一会儿说:“为什么想知道?”
景光停下来,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的男人,一字一顿:
“因为我昨天和教官告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