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猛地回头,发现孙兴明正佝偻着腰,一手扶着门柱,站在五步开外的门槛上。
“你们饿了吗?”孙兴明用极低的气音问,宛若只半夜偷食的耗子,他一边缓慢的说,一边用眼珠频繁的瞄着西厢房,像是害怕吵到什么东西。
“饿了吧,我去做饭。”孙兴明不等敬苍回答,就弯着腰自顾自走离开,门柱上留下四根潮湿的痕迹。
“你饿吗?”贺逐山问。
敬苍已经有一天多的时间没吃饭,胃隐隐有着叫嚣的趋势。
“有点。”
“没事儿,你去看看他做饭就不饿了。”
孙兴明就着那双搅弄过黑桶的手,从米缸里抓了两把米,米沙沙撒入盛着锈红色水的锅中,他的手指又黏又滑,手指和手臂上密密麻麻的贴满了白色米粒,像是爬满蚜虫的树干。
“尊敬的客人,我会多放油的。”像是不放心,他又补充道,“很好吃的。”
孙兴明用那只白麻麻的手从案底拖出了一个黄色搪瓷大钵。钵子里是一团淡红色膏体状的东西,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闷臭。漆黑的指甲刮了刮,然后从指甲缝弹进了锅里。
“还要加一点么?猪油要吃到过年的。”孙兴明念叨着,将钵子放回了案底,“我有三头猪,养到过年可以出很多膘,又可以吃一年……”
他说着伸出舌头,贪婪的舔了舔嘴唇,像是有些迫不及待。
贺逐山:“用户,你还饿吗?”
敬苍脸色难看:“我的胃它很好。”
贺逐山:“想去看看你的好朋友猪先生吗?”
“猪先生如果知道能和它的父亲贺先生团聚……”敬苍抬手指了指贺逐山说,“我想他会很高兴。”
两个人来到猪圈旁,一头肥猪正躺在一滩烂猪粪里酣然入睡。
只有一头,那么还有两头是……
敬苍贺逐山两人尴尬的对视了一眼。
八仙桌上摆着四碗半干不稀的饭,表面飘着几朵油花,桌子中央放着一碗黑色的“酱菜”。是孙兴明刚从泡菜坛子里挑出来的,他拿着筷子往另一只小碗里拨“菜”,细黑的玩意儿相互纠缠着,像极细的海带丝。
“你们尝尝,腌过的,不腥,味道不错的。”孙兴明将筷子放进嘴里,啧啧吮吸着筷子上残留的“菜”。
如果敬苍没看错,孙兴明所谓的味道不错的“菜”,应该是人的头发。
“没新鲜的好吃,但可以这个可以吃到过年。”孙兴明感慨到,“你们快尝尝。”
敬苍木着脸,用胳膊肘碰了碰贺逐山。
“啊……”贺逐山愣了愣,摆摆手,“我不吃,我过年才饿。”
孙兴明嘿嘿怪笑了两声,青白的眼珠直勾勾的看向贺逐山:“真是个嘴馋的孩子,过年可以吃好多东西,三头猪……排骨可以像山一样堆满整个案板。”
孙兴明笑了一会儿,猝然闭上了嘴,表情严肃的端起一碗饭和一碟“菜”,急匆匆的走向西厢房。
饭和菜被悉数泼了出来,软烂的米饭白花花的铺满门口,油花迅速渗进了地面。
孙兴明捂着嘴,面色惊惧的跑出来,捡起碗,有些不太好意思的向贺逐山用气音说:“嘘,他生气了。”
敬苍半眯着眼睛,和贺逐山默契的对视一眼。
“快吃饭吧。”孙兴明坐下,拿过贺逐山面前的碗,喉咙一上一下,三秒后,又一个空碗扔在了桌上。
敬苍……
敬苍默默把自己那一份推到孙兴明面前。
“我不饿,你吃吧。”
孙兴明舔了舔嘴唇,欣喜的说:“你不饿……那我吃。”
他挑起一大撮“菜”,在嘴巴里砸吧几下,捧起碗,咕嘟吞咽一声,碗里的饭瞬间见底。
“真好吃。”孙兴明意犹未尽的用食指从碗边揩下一条灰白色像破棉絮似的东西,塞在嘴里珍惜的嘬抿着。
“今天只吃了一点菜,可不能浪费。”孙兴明自言自语的把那碟黑发倒进了泡菜坛子里,“明天可以继续吃。”
昏暗的房间中,酸臭味不断翻涌,敬苍皱着眉,用力按压着腹部。
“天黑了,该睡觉了。尊敬的客人,我已经为你们铺好床了。”孙兴明带着两人进了一件黑洞洞的小屋,屋子里散发着一大股陈旧的味道,角落有什么东西闪着微光。孙兴明在墙壁上摩挲了一会儿,拉下了灯绳,头顶的滋滋啦啦响了几声,敬苍半眯着眼睛看到昏黄的光里翻腾着灰尘,角落闪光的是一堆农具。
“啊……”孙兴明打了个哈欠,“你们一定困了吧,一定要乖乖睡一觉,这样才能长得白白胖胖。”
敬苍……
“我不困。”贺逐山靠在门框上说,“我不睡觉。”
孙兴明嘴角抽搐了一下,假模假样的微笑道:“你们都很困,一定会乖乖睡觉的。”他握住门把手,不受控制的瞥了眼西厢房:“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客人,如果让我发现哪位调皮的客人没有乖乖睡觉而是到处乱跑的话,我不介意给他一点小小的惩罚。”
“晚安,尊敬的客人,明早见,明早又要喂那只猪了。”孙兴明拉上门,咔哒一声落上锁。
拖沓的脚步声过后,便是鼾声如雷,孙兴明已经入睡。
“我睡床?”贺逐山问。
小屋里就一张老式架子床,一张断了线的竹片凉椅。架子床明显容不下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,即便睡得下,也没人愿意和对方同床入睡。
敬苍撂下三个字:“凭什么。”
“凭我会在关键时刻救你。”贺逐山说。
“不用。”敬苍懒得理他,脱下外套铺在床上,整个人闭着眼睛躺了上去。
贺逐山……
“你是真不讲道理。”
敬苍声音有些冷,自然带上了嘲讽:“哦。”
“哦?!”即便这样贺逐山也并没有生气,好像早就没什么东西能让他生气。
两分钟后。
敬苍没有任何反应,安详的像是走了有一段时间。贺逐山顺从的撑开了那张小得可怜的凉椅。
他拍拍灰尘,深吸一口气侧躺上去。
嘎嘣——
突兀的响声在狭小房间中显得格外尴尬。
贺逐山窘迫的坐起来,看着那片被压断的竹片,心里一阵悲凉。
“你饿吗?”贺逐山一脚把分崩离析的凉椅踹到墙角,和那一堆闪光的锄头铲子靠在一起,“我这里还有包压缩饼干。”
敬苍依旧闭着眼睛,只不过伸出了两个修长白皙的手指。
贺逐山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小包压缩饼干,放在敬苍的手上,两人指尖一触即分,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到敬苍的手凉得恐怖,像是失血过多一般。
敬苍半真半假的瞥了眼。
红豆味的。不算太差。
敬苍裹着衣服坐起来,退到柜子旁,撕开包装时又突然犹豫了会儿。
“那个……还有湿巾么?”
“那个是哪个?”贺逐山挑眉问。
“你还有湿巾么?”敬苍面露不耐,“没有就算了。”
贺逐山低沉的笑了两声,抛出了一个小长方体的东西。
湿巾,还是五片装,包装上画着几朵白玉兰,拆开后带着一丝清润的味道。
啧……真矫情。敬苍本人如是双标的想到。
敬苍擦干净手指后,拿出一块饼干,把剩下的全部还给了贺逐山。
贺逐山看着剩下的饼干,出乎意料的愣了愣。
以往实习生有了一包之后,恨不得再把贺逐山身上其他的东西也搜刮干净。
用户这样在生死关键时刻还能保持不贪的人,他还是第一次见。
贺逐山顿时有了点兴趣。
“不再多吃点?”贺逐山试探性的问,“你不用管我。”
敬苍慢条斯理的吃着饼干:“不用。”
“我这还有包巧克力味的,你不要?”
巧克力……敬苍一想到早上那几张人皮瞬间没了胃口。
“我不喜欢巧克力。”
贺逐山……
这种情况下您老还有心情挑口味呢。
贺逐山竖起了大拇指:“敬你是条汉子,床给你留一半空位。”
他说完便躺上了床,侧身背对着敬苍,留出了一半的空位,想了想又补充道:“你要是没洁癖可以将就睡一下……我这么好的人不多了。”
敬苍闭嘴没吭声。
半夜,月黑风高,寒气逼人,一声尖厉的嚎叫声打碎沉寂。
两人蓦地睁开了眼睛,偏头对视了一眼。敬苍的眸色偏淡,像是幽静的湖泊,而贺逐山的眼睛则像漫不经心的白云。
这样的感觉奇妙又诡异,一个模糊的画面从两人的脑子里一闪而过,只不过情况紧急,谁都来不及细究。
敬苍麻利的穿上外套,随手拿了把薅草的小铲子。
孙兴明说过他不喜欢客人睡觉期间到处乱跑,要是明早被他发现门坏了,保不齐会产生什么攻击行为。而且这是在他的执念中,武力方面敬苍和贺逐山不占任何优势。
所以两人只能翻窗。
农村土坯房的窗户做得很高,像是监狱里面的通气孔一样。
敬苍踩着柜子一跃而起,一手用力攀住窗沿,另一手放好铁铲,一个耸身便干脆利落的翻了出去,贺逐山则紧随其后。
两人一同朝猪圈奔去。
一头猪紧靠在墙角,张大猪嘴,对着半块凄凉冷月,发出尖厉嗥叫。它双目透亮,看到敬苍时眼神惊恐,喉咙里急速滚动着粗重的呼嗤声,肚皮临产似的一紧一放,全身上下涂着猪粪,只能从猪头上依稀辨别出是头白皮猪。
还好没死。敬苍松了口气。
这头猪要是死了,孙兴明要么明天就宰了他们提前过年,要么就要委屈贺逐山进猪圈当猪了。
“猪兄福大命大,又多活一天。”贺逐山还有心情开玩笑。
“谁想杀它?”敬苍问。
“反正不可能是孙兴明。”
两人一齐看向西厢房。西厢房的窗户纸上似乎立着两个圆头圆脑的东西。
“回吧,今天晚上应该不会再来。”贺逐山说。
敬苍点点头,搬开猪槽,一群绿苍蝇嗡的散开,在耳边胡乱冲撞,如同一颗颗流星。他用脚尖踹了踹地面的杂碎,一只大蟑螂和五六只地婆子懵逼的爬开。
紧接着他拿起了铁铲,用铁铲在地面上画了个草书“勅”字,紧接着顺逆两圈,左右方上挑,在中间写下“火”字,便画好了一个镇夜游煞的符,最后又放倒猪槽掩盖住。
“走吧。”
就着惨淡的月光,敬苍最后看了眼白皮猪和它的猪圈,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才离开。
作者有话要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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