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197章 远别离(下)

  “……什么?”源素臣骤然站起,“你说什么?”

  宇文瑄跪地之时泣涕涟涟,他道:“左使大人,求您、求您救救冀州……救救府君吧!葛荣坐拥十万之众,裴衍执意决战,洛阳又下书急催,府君没有办法,只能星夜赶往……他知道、他知道这一战是去赴死啊……”

  “走!”源素臣毫不犹豫地叫上周围众将,“连夜拔营,全速赶往冀州,宇文瑄,你前方带路!”

  “……是,”宇文瑄抹干净了泪水,“冀州希望……全系于大人了!”

  战马喷了喷鼻,源尚安心知裴衍多半情况不妙,他道:“你把裴将军怎么样了?”

  裴衍其实仍然在和葛荣的副将鏖战,但他为了刺激源尚安,故意道:“裴衍口口声声要为国尽忠,我自然是要让他得偿所愿了,您说是吗,湘君大人?”

  “你……”源尚安知道裴衍多半已经全军覆没,他定了定神道,“既如此,你我二人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。”

  “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,湘君大人,不过那是因为您必败无疑,”葛荣挥了挥手,山坡上竟是倏忽之间窜出来了无数弓箭手,“我觉得此山应该换一个名字。”

  葛荣言辞戏谑,他胜券在握,面上的笑意便也越来越张狂:“此山应该以‘苍梧’二字为名,最为妥当。”

  “……苍梧,”源尚安心中一凛,似是预感到了死亡的到来,“那是……”

  那是舜南巡之时的葬身之所。

  而“湘君”二字,相传便是舜帝的别称之一。

  “来人呐,”葛荣道,“放箭,送湘君大人上路。”

  大雪无声,山谷间满是素白,像极了在为人哀悼戴孝。

  原来血肉之躯在刀光剑影面前竟是如此脆弱,源尚安甚至都还没能看清山谷上方弓箭手的位置,利箭便刺破皮肉,直抵心脏,最终穿胸而过。他看着自己的血成串地打在地面上,染红了满目的琉璃白雪。

  这一次来,本就是赴死,他知道的。

  对面的喊杀声震天动地,叛军之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,杀了他,不仅仅能击退魏军,更能让自己名震一时,有人甚至为此红了眼眶,那声声嘶吼都是期盼能将他更快地推向鬼门关。

  “诸位,剿灭魏军,名震天下,就在今日!”

  “杀——”

  又是一阵箭雨略过天际,战马被数道利箭割破喉咙,支撑不住之下把源尚安掀翻在地。

  葛荣却在此刻下令停止了进攻,他骑马绕到源尚安跟前,道:“源将军,这一仗你毫无胜算,投降吧。我敬你是个豪杰英雄,绝不会为难你的。”

  箭矢把他扎得仿佛一只刺猬,源尚安全身上下血流不止,剧痛让寒冷愈发明晰,他强撑着起身,道:“……不可能……”

  “源将军。”

  “……我再说一遍,绝无可能……”源尚安挣扎着想要握住剑柄,起身再战,“我今日唯有一死而已。”

  “这是何苦呢?”葛荣漠然地望着远处哀嚎不断,倒了一片的魏军士卒,“源先生,恕在下直言,如今的大魏,不过是大厦将倾,你就算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,只怕也独木难支。何不弃暗投明。”

  “你们所到之处烧杀抢掠、无恶不作,这就是你口中的光明么……”源尚安讥讽道,可他话音未落,葛荣已然动怒,抬起长枪猛地贯穿了源尚安的心口。

  “嗯……咳咳咳咳……”源尚安周身发颤,断断续续地咳出鲜血来,葛荣恼火之下,手腕用力,长枪竟是在他心口处恶狠狠地转了一圈,几乎要将源尚安的五脏六腑尽数捣碎,“我……我身为朝廷命官,若是苟且偷生,试问……试问谁来护佑百姓……”

  他说罢,用尽最后的力气,抓起手边落下的箭矢便朝着葛荣掷去。锋端擦着葛荣的面颊而过,他恼羞成怒道:“源尚安,我今日誓杀你!”

  “……不好了、不好了将军……”小兵急匆匆来报道,“援兵……魏军的援兵到了……”

  “什么?”葛荣不得不收回长枪,拔出的那一刻又是带出了一滩鲜血,“有多少人?”

  “……不、不清楚……”

  葛荣咬牙切齿,五官立时也扭在了一起,他含怒道:“撤!快撤!”

  源尚安几乎如同躺在血泊之中,他见葛荣惊慌失措,不由得大笑道:“葛荣,你滥杀无辜,以致民怨沸腾,今日我虽战死,来日必然有人能取你项上人头!”

  “放箭!”葛荣暴怒道,“给我放箭!杀了他!”

  马蹄一阵急响,踏乱了一地碎雪,源素臣衣袍上全是雪化后的水渍,狂风一吹愈发寒冷彻骨。他赶到了山脚下,葛荣却早已经鸣金收兵,远远望去冬雪覆盖住了一切,没有一星半点的厮杀痕迹。

  源素臣下马之时还有些踉踉跄跄,他拉住宇文瑄的衣领,颤声问:“……人呢?”

  宇文瑄也回答不了,他含泪道:“府君、府君!”

  “找!现在就去找!”源素臣声嘶力竭,抓着宇文瑄的手还不住地颤抖,带得他一阵轻晃,“把他找回来……”

  多年以前,他就是在暴雨中把命悬一线的他救回来的。源素臣不信这场雪会带走他,这或许只是一场冬日的游戏,大雪悄悄地将他藏在了某个地方,只要找到他,他就可以像那日雨夜中一样,带他回家。

  他蹲下身子,徒手挖开雪块,没过多久十指便被寒风夺去了最后的知觉。源素臣移开一具又一具的残尸,所有人也跟着重复他的动作。

  没有人出声。

  源尚安随着将士们的遗体一同躺在雪地里,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。他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神志,不肯失去知觉,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。

  朦胧之间,源尚安隐约感觉到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,他在雪堆里躺了太久太久,一时间竟然连睁开双眼都做不到。

  ……身边似乎飘来了哭声,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,可偏偏就是因为太过熟悉,乍一听到的瞬间,源尚安竟有一些不敢相信了。

  他的记忆里,那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不肯落泪的。

  “……兄长……”源尚安缓慢地睁开了眼睛,“你、你哭了……”

  他梦中的天神望着他,泣不成声。

  他不知为何,也跟源素臣一样落下泪来,源尚安颤颤巍巍地伸出手,想要替源素臣拂去面上的泪水。

  “别这样……别这样……”源尚安忽地想起来自己的手上满是血污,他不愿弄脏源素臣,又慢慢地缩了回去。源素臣却一把握住他那只抬起的右手,另一手替他抹去泪水,沙哑道:“我去叫大夫来……来人!去叫大夫来……尚安,没事了、没事了……”

  “……不用、不用了,”血早就被冬风冻冷了,源尚安浑身上下插满箭矢,像是一只鲜血淋漓的刺猬,“我、我自己知道……”

  回天乏力了。

  宇文瑄跪在源尚安手边,涕泪交加道:“府君……府君啊……”

  “宇、宇文瑄……”源尚安轻轻松开源素臣的手,将地上的荼蘼推到了宇文瑄脚边,“荼蘼是我贴身之物,你、你把它带在身边吧……从此之后,见剑如见我。”

  宇文瑄哭着点头,道:“我、我知道……府君是希望我行事更加稳重,不要急躁……府君放心……”

  “嗯……”源尚安微微地朝宇文瑄点头,“我知道,你一定会做得很好的……”

  他又转过头来看着源素臣,道:“兄长……”

  “……你说……”源素臣的泪滴在手上,他却还是不停替源尚安抹干面上的泪痕血痕,“你放心……我把、我把若叶接到我那里来……”

  “好……”源尚安无力地点头,“其实、其实有一件事……我一直没有告诉你……”

  源尚安用沾满血迹的手慢慢摸到胸口的位置,从中翻出来一只被鲜血浸透的荷包,道:“就是、就是此物……”

  “这里……这里面装的是……是毒药……我平生喜好调香,这是、这是我最后调制的……毒香……”源尚安把它举在源素臣眼前,“我早就想好了,若你先我而去……我就即刻服毒自尽,随你而去,我、我们生死相随,同去同归……”

  “只是、只是……”源尚安轻声笑了起来,唇边不断地咳出鲜血,“只是如今,怕是用不上了……”

  “……不要说这样的话,听到没有,不要说这样的话……”源素臣一手捧着源尚安的脸颊,用拇指帮他揩去血丝,“我还要带你回幽界、回敕勒川……回去之后,我陪你一起,什么丞相之位,什么统领兵马之权,我都不要了……我陪你一同辞官归隐,谁来叫你我都不会让你去……”

  “尚安,你知道吗……我三个月前曾经面见过一位大师,”源素臣道,“他说、他说你还有八十三年的岁月……你不要说这样的话,你会好起来的……”

  “我、我知道了……我知道了……”源尚安虚弱无力地笑了起来,“他是说……度日如年、度日如年啊……从你见他那一瞬开始,到今日,或许正好就是、就是八十三天……”

  源尚安手中的荷包垂落,他缓缓地闭上眼睛,此生其他已了,可唯有最后一件事他无法放下心来。

  “若叶、若叶……”源尚安轻声呢喃着女儿的名字,声音几近微不可闻。

  源尚安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,终于停止了最后的呼吸,在源素臣的怀里闭上了眼睛。

  他终于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漫天飞雪的荒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