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181章 夜不明

  源尚安这些日子里一直歇在病梅馆养病,因而并不清楚外界的种种风云变幻。行在路上时发觉宫人大多步履匆匆,神色凝重,深夜比往日还要沉闷些,这才隐约意识到异常。

  “这位公公,”源尚安比了个请的手势,拦下来了岑落,“可方便告知一声,宫里头出什么事了?”

  岑落原本没见过源尚安,不认得此人,正要搪塞过去,提灯一照,才看清此人眉眼与源素臣依稀有几分相似。他立刻反应过来这便是源素臣的弟弟湘君大人,于是颔首恭敬道:“湘君大人,您就放心吧,宫里宫外的事儿总有丞相大人主持着。”

  “我知道,”源尚安和蔼道,“我是想向公公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。”

  源尚安说罢从身上摸出来几两碎银子,就要交到岑落手里。岑落知道他是源素臣的人,哪里敢收,连忙道:“大人使不得、使不得,要问什么,我同大人如实说就是了。”

  “说吧,”源尚安道,“银子你也拿去,买点酒吃点好的都成。”

  岑落还是不敢收,推回了源尚安手里,道:“真要说,也不是什么大事,大人不必放在心上。左不过是个犯人畏罪自裁了而已。”

  “犯人?”源尚安道,“谁?”

  岑落不想直说钟涟,怕源尚安联想到人是被源素臣一手逼死的,正巧天空中淅淅沥沥地滴了点雨水下来,他借势道:“哎哟大人您身上不好,这要是淋透了可怎么好?来来来……你们几个,快去送湘君大人回府!”

  源尚安道:“公公不肯说,我也知道是谁。”

  岑落故意装作没听到,扶着源尚安上马车,招呼着几个宫娥给他打伞:“这春寒料峭也是要人命的,大人可得仔细着身子。”

  岑落不肯应,可这态度反倒叫源尚安肯定了死的人是钟涟。

  “哟,大人今日回来得这么早?”秋筠给源尚安撑着伞,“大人不是每次去找左使大人,都要待上一整夜的吗?”

  “胡说胡说,”源尚安道,“你这嘴也真快,看来往后谈事得避着你一点,否则谁知道哪天就被你说给外人听了。”

  秋筠本想逗源尚安开心,但她看清了源尚安面上神色之后便噤了声,只随着源尚安进屋关门,蹲在地上生了炭火取暖,不再说一句多余的话。

  源尚安知道源素臣往日的手段,他是个得理不饶人的,必然是动了杀心之后就将钟涟朝绝路上逼,至死方休。

  他听着窗外疏雨打叶之声,台上烛火将尽,提笔蘸墨,写道:“一庭凄冷芳菲歇,疏窗细雨孤灯灭。”

  “哎哟,这火要灭了,”秋筠绕到书桌前,正要取下蜡烛,“大人等会儿再写,我去换一只来。”

  “不用了,我只是随手乱写罢了,”源尚安拈起那张宣纸,纸上墨痕尚未干涸,恍惚间倒像是离人之泪,“孤灯灭,意难决。”

  新的蜡烛已经被秋筠拿了出来,她看见源尚安摇头叹息,忍不住劝道:“大人原本身子骨就不好,平日里更应该想开些,哪能自己让自己难受呢。”

  源尚安看着秋筠轻笑,道:“病的人是我,你怎么反倒比我还要难过。”

  “你放心,至少我走之前,会把一切都安排好,绝不会叫你委屈的,”源尚安又安慰秋筠道,“我已经想过了,先问问有没有好人家,给若叶定一门亲事,这样她将来也好有一个依靠。若是她自己实在不肯,那便罢了,我就叫萧见尘那孩子多照看照看她。至于他自己嘛,也有师兄看着。至于宇文瑄,我也一早让他改跟着我兄长了。”

  “如今我放心不下的,一是他,二便是你,”源尚安道,“仔细想来,他倒还好,毕竟是一国丞相,旁人就算心有不满,到底也得收敛一点。只是你要怎么办呢?”

  “那是我自己的事,又不干大人的事,”秋筠心里难受,面上却强作笑颜,“我自有办法,大人有这个闲心思,还不如操劳操劳自己的身子。”

  “你看看你,”源尚安笑道,“又开始不讲规矩了。”

  两人都在说话,窗外风雨不歇,是以都没有人注意到外头的扣门声,乌洛兰白音站了好一会儿,见没有人应答,忍不住重咳了一声。

  “哎,有人来,”秋筠开门一见是乌洛兰白音,连忙帮他摘下雨披,“哎呦呦,原来是乌洛兰大人,真是不好意思,方才没有听见,我给大人赔罪。”

  秋筠知道两人必有要事商谈,于是借口要找一套厚被子先出去了,独留乌洛兰白音和源尚安在屋里头。

  乌洛兰白音是一早就认定了源素臣的人,他又是鲜卑出身,不怎么把汉人的那一套礼数规矩当回事,自然也就不在意臣下篡夺君权是否会遭受非议。

  而且如今沈静渊压下乌洛兰丹姝的事情,迟迟没有发落,就是摆明了着手对付他们,只是在等待时机一并发作。于公于私,他都应该支持源素臣做最后一搏,至少这么做,乌洛兰白音和乌洛兰丹姝还可能有一条生路。

  抱着这样的想法,乌洛兰白音决定来找源尚安商议,他觉得源尚安是源素臣的弟弟,没有不施以援手的道理。

  “大人深夜到访必有要事,”源尚安示意乌洛兰白音坐在炭火边取取暖,“说吧。”

  乌洛兰白音不说话,只是唉声叹气。

  “怎么了?”源尚安道,“若是出了什么难办的事,也不必这样长吁短叹的,说出来一起想想办法就是了。”

  “大人不知道,”乌洛兰白音道,“皇上不知怎么的,就叫人拿了贵嫔娘娘去,至今也打听不出来一点消息。当初这人大人也是知道的,是我带到洛阳来,由左使大人点了头,才送进宫去的。我觉得她是个本分的孩子,谁知道怎么就闹出来这种事!皇上隐忍不发,必定是拿住了把柄,打算候着时机呢。”

  乌洛兰白音说得险些声泪俱下,源尚安何尝听不出来这其中关节,若是乌洛兰丹姝出了问题,沈静渊怪罪下来,难说不会牵扯到乌洛兰白音,进而再一步成为扳倒源素臣的筹码之一。

  “……大人,”乌洛兰白音抹着泪水,“依我看,这就是到了紧要关头了,万万不能心慈手软,一念之差,就有可能尸骨无存啊……”

  源尚安问:“你既然这么同我说,想必我兄长那边是知道此事的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他怎么说,”源尚安道,“已经决定了吗?”

  乌洛兰白音并不知道源素臣心里的真实意思,只是他推测源素臣多半也不会坐以待毙,才来劝源尚安。想着如果源尚安给了准信,他就即刻回禀源素臣,让他下定决心。

  “左使大人的为人,大人想必比我更为清楚,”乌洛兰白音声带哽咽,“他……他绝不会坐以待毙的。”

  源尚安自然知道源素臣要强,不肯落于下风,但他仍然不相信源素臣会真的动手夺位,他道:“我知道,我问的是,他可有下一步的打算或是动作?你只有同我说清楚了,我才能对症下药啊。”

  乌洛兰白音本就打算用话术让源尚安决定协助源素臣,没想到源尚安打定了主意必须要他给一个确定的话。他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胡诌出来一个具体安排,只得道:“事关重大,左使大人那边,只怕也不好明示,只能意会啊。”

  烛火晦暗不明,叫乌洛兰白音没能看清源尚安面上的神情,源尚安在灯火熹微中转头看向了那张字纸。

  一庭凄冷芳菲歇,疏窗细雨孤灯灭。

  孤灯虽灭,此意难决。

  源尚安只问了一句:“当真?”

  乌洛兰白音不知为何,竟有些不敢作答了,他寂了良久,才道:“……自然是当真的。”

  “我知道了,”源尚安道,“你先回去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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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哎,”秋筠看着桌案上堆积的书信,“这不是岳老先生的来信吗?难不成岳先生要回京城了?”

  “怎么可能,”源尚安无奈摇首,提笔给岳时初写着回信,“我先生他一早就打定了主意,再也不回洛阳是非之地了。这些来信也不过是问问我的近况罢了。”

  秋筠琢磨出不对劲来,可她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:“大人,怎么最近开始联系上岳先生来了?”

  “没什么,同他说说话罢了,”源尚安道,“好歹师生一场。”

  “……那好,”秋筠道,“大人什么时候写好了就跟我说一声,我出门给大人送信去!”

  “好,”源尚安点头微笑,“你先请宇文瑄和叶苏过来,就说我有事找他们。”

  秋筠走后,源尚安才无力地慢慢倚靠在藤椅上,潸然地落下泪来,眼尾也被泪水氤氲得发红。

  他根本不是在给岳时初写信,只不过是濒临绝望之际,企图找一个能够宽慰自己的寄托罢了。

  “我该怎么做,先生,我该怎么做?”泪珠被吹冷了,源尚安也无心拭去,只是轻轻呢喃着,“先生,这一回,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。”

  他平生布局无数,而此生的最后一场局,却是要引他最爱的人一步步上套。

  这一场布局与往日不同,先前他不知能否成功,但这一次他却提前知道,那个人一定会心甘情愿地走入其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