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174章 书千秋

  “话虽是如此,”温云翘道,“可是君心难测啊,旁人也说不准。”

  源尚安十指相扣,心里难得感受到了焦躁不安,他道:“我怕的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。”

  他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了,用右手揉了揉太阳穴,道:“编修史书的事情,准备得怎么样了?”

  说来也有些叫人哭笑不得,明明打回洛阳,大败梁军的功劳全在源素臣一人身上,他上书沈静渊的时候却把首功算在了源尚安身上。于是沈静渊下诏将源尚安封做了太宰,并且领尚书事,监修国史。

  西晋为了避司马师的讳,改称“太师”为“太宰”,位列一品。时至今日,这个官职在世人眼里已然成了“位同副相”的存在。

  “我看你是存心的,”源尚安无奈道,“存心想要累死我。”

  “这事除了你,再没有旁人能够胜任,”源素臣道,“别人可都觉得升官是件天大的喜事,怎么到你这里却成了烦心事。”

  源尚安伸手指想要说他,却又收了回去,摇头道:“你呀,真是一天到晚不叫我省心。”

  “哎,上哪儿去?”源素臣挡在源尚安身前,以为他生气了,“怎么,真不高兴了?”

  源尚安翻着吏部的名册,道:“你不知道,自从你回到洛阳,每日想拜见你、求一条青云路的人简直是数不胜数。他们知道你为人严厉,所以那些银钱厚礼,全都是往我这儿送,想着通过我的手转交给你。”

  他在名册上批了字,把它放到了一边,又道:“我自然是一份都没有收下,全给退回去了。可也不能老是这样下去吧?病梅馆就那么大点地方,根本放不下。每日金银财宝堆积如山,像什么样子?让外人见了,难免误会。”

  源素臣打趣道:“误会你是个贪财之人,毁了你一世清名。说到底,你还是怕伤了名声。”

  源尚安把笔放下了,道:“你有这个闲工夫跟我磨嘴皮子,倒不如想想明天的早朝议事。我要真是爱惜那点名声,应该尽早和你这个‘乱臣贼子’撇清关系才是。”

  “撇清关系啊,”源素臣上手摸着源尚安的脸颊,“那只怕你这辈子都撇不清了。”

  源尚安抓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,略带笑意道:“所以我不就规规矩矩地认命了吗?”

  温云翘听源尚安询问,便答道:“吏部尚书说要推荐两个人,这其中之一呢,是太学博士魏宣,表字疏辞,乃是益州太守之后,自小就文采斐然,聪明机敏,非旁人所能及。据说尚书曾要他当场做一篇文章,他可是文不加点,一气呵成。”

  “倒是个人才,”源尚安道,“可是也得考他一考,有时候文不一定如其人,文采飞扬却人品低劣之人也不在少数。”

  “对了,另一位呢?”

  “……呃,这,”温云翘明显有些犹豫,“这另一位……其实和我一样,跟先太后也是本家。”

  “用人之道应该任人唯贤唯才是举,出身并不重要,”源尚安宽慰道,“我知道你不是出于私心,说吧,是个怎样的人?”

  “名叫温留卿,”温云翘道,“论辈分我还得叫一声三叔,尚书说他诗文一绝,举世少有。”

  源尚安提笔记下来了这两个名字,道:“你说的我都知道了,我一定会抽空考察一二的。时辰不早了,我差人送你回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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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听说了吗,你们都听说了吗?”言枫华道,“陛下封了源尚安做太宰,主管国史编纂呢。现在日日去他家送礼的人都能排成一条长龙,都知道青史留名这四个字,所以指望着给点好处,能多得些好笔墨呢。”

  “怎么,”沈知隐道,“你羡慕了?”

  “不过源大人他可是一份都没有收下,全部原样退了回去,”杨景涟道,“说句实话,的确是君子之举,令人钦佩。”

  言枫华没应这两个人,而是转向温留卿道:“这一回为了给你说好话,我可是花费了不少银钱,你这尊佛啊可真是不好请到我这破庙里。”

  “言大人放心,我定不会让大人失望,”温留卿实际上比源尚安还要稍长些年岁,可他举止洒脱,自有一份世家气度,说是正值少年之人也不为过,“眼下要紧的是,如何获取他的信任。”

  言枫华背着手来来回回踱步,道:“源尚安这个人心眼最多,别看人和和气气的,可实在是不好对付。我看他虽然答应用你,心里只怕不知道在想着怎么试探你呢。”

  “试探好了才能放心,”温留卿道,“换做是我,我也要去试探。”

  温留卿从城阳王府离开之后便回了家,小姑娘在门后探头探脑,撒娇道:“三叔回来了。”

  温留卿脸上的沉郁一扫而空,他摸着那姑娘的脑袋,柔和道:“愿离又去调皮了吗?怎么一头的汗?也不知道去洗个澡。”

 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温愿离哼了一声,扬起了小脸道:“还不是因为要等你。”

  “哟,那这么一说,倒成了我的不是了?”温留卿笑道,“你呀,我看你这个脾气,只怕将来嫁不出去喽。”

  “还说我呢,”温愿离赌气道,“你不也没有老婆。”

  温留卿哭笑不得:“你怎么说话呢?该打手心叫你长点记性。”

  他倒不是真的没有成家立业,只是当年和他私定终身的女子出身实在低微,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妓女。因而温留卿只把儿子认回来养大,没娶她进门。他真要敢这么做,当年太后就能以“有辱门楣”的理由,把他赶出家门。

  温留卿想进一步加深和源家的联系,以取得源尚安的信任,所以想试着把手里的一儿一女拿出去订婚。

  多方打听之后,温留卿知道源尚安唯有源若叶一个女儿,于是便想让儿子同他结亲。

  “……这……”源尚安看着后院里荡秋千的女儿,不由自主地犹豫了,“小女尚年幼,天资愚钝,这婚事只怕要委屈了温小公子了。”

  源若叶早年受过世家欺凌,因此即便大了也还是不喜欢同人说话,很难跟人亲近。平日里除了自家人,源尚安也没有让她见过更多的外人。

  源尚安舍不得这唯一的女儿,算是出于做父亲的一点私心:他希望源若叶这辈子平平安安就好,嫁不嫁人随她所愿就行,不必强求。他也不希望女儿源若叶的婚姻,成为一个政治筹码。

  时间久了,外界自然便有了不少不怀好意的揣测:譬如或许源尚安这个女儿生得其貌不扬,所以他才迟迟不愿意将她嫁人,或许源若叶脾气不好,没有夫家能看得上,才一直没有婚配的消息。

  源若叶听到了动静,她慢慢离开了秋千,低头道:“爹爹。”

  “这位是温大人。”

  “见过温大人。”源若叶避开了和温留卿的对视。

  “我这个小姑娘啊,有点怕生,”源尚安怕温留卿尴尬,连忙解释,“还望温大人多多见谅。”

  “正常正常,”温留卿道,“小女孩家,又是这个年纪,哪能没点心事呢?源姑娘举止娴雅,可是比我那个小侄女儿要强多了。今日应该带她一并前来,也好学习学习。”

  源若叶不喜欢见不认识的人,她悄悄地躲到了源尚安身后,拉着他的衣角,想让爹爹带自己赶紧离开。源尚安无奈一笑,伸手反握住女儿的手掌,道:“温大人过誉了。小女年纪还小,待人接物上难免生疏,今日是让温大人见了笑话。”

  温留卿听出来了源尚安的婉拒之意,他也不好在强求什么,只道:“《魏史》本纪的初稿我已经差人送来了,还请大人闲暇时候过目雅正。”

  “好,”源尚安拉着源若叶的手,慢慢送着温留卿到了门口,“温大人,我送您回府?”

  “不用了,不用了,”温留卿道,“大人请回吧。”

  车轮滚动,马车渐渐隐没于夕阳之中,源若叶探头望了望,确认温留卿真的不会再回来之后,拉着源尚安的衣袍,有些委屈道:“爹爹方才和温大人的话,若叶都听到了。”

  “若叶不想嫁到温家,”源若叶越说越委屈,最后竟然有些要哭了,“若叶谁也不想嫁……若叶只想陪着爹爹。”

  “……好,好好好,”源尚安半蹲着身子,和源若叶平视,“不嫁不嫁,谁也不嫁,爹爹一直陪着你……”

  他把源若叶搂在怀里,轻轻拍着她的后背,安慰道:“爹爹尊重你的意愿,绝不会强迫你的。”

  他太知道强迫嫁娶的苦处了,源尚安觉得自己对不住江闻月,若是一开始就没有那段婚事便好了。

  所以到了源若叶这里,源尚安便希望她能够随着她自己的愿望,不要再重复她母亲的悲剧。

  “但是爹爹总有一天会不在人世的,不能陪你一辈子,”源尚安抚摸着源若叶的鬓发,“到了那个时候,你又要怎么办呢?谁来照顾你呢?”

  源若叶含着眼泪摇头,倔强道:“……那我也不要嫁人……”

  “好……”源尚安把女儿抱在怀里,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:“不嫁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