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173章 千里雪

  冬雪飘落,庭院中梨树枝桠渐白,远望去像是于寒风中绽放了一般。源素臣紧了紧披风,长靴在雪地里留下了一排孤单的脚印。

  乌洛兰白音控制着脚步,一直不敢超过源素臣,见他许久不言,以为是自己方才的言论有所冒犯,于是试图转移话题道:“大人,我叫人从夏州带来了几坛美酒,改日送到府上让大人尝尝?”

  “你远道而来,本该是客,理应是我来请你吃酒,哪有你反过来请我们的道理,”源素臣慢慢绕到了后院,“来吧,也到了晚膳的时辰了,就在这儿一块吃吧。”

  乌洛兰白音跟着源素臣一路走来,逛完了大半个观雪阁,见每一处的题字各不相同,方才的亭子叫“古今亭”,住所叫“别梦馆”,眼下面前的地方挂着匾额,上题有“冷香别院”几个字。

  ……当真看不出来他也是个风雅之人。

  源素臣顺着乌洛兰白音的目光望去,也看到了冷香别院的题字,道:“这地方的名字都是我一个人取的,匾额也是我自己动手提的,谈不上风雅,只是有个名字认得,不至于跑错地方罢了。”

  “到底还是大人懂得诗词风月,哪像我们这些粗人,”乌洛兰白音恭维道,“不过是认得几个字,不做个睁眼瞎罢了。”

  源素臣脱了披风,抖干净了雪水,引乌洛兰白音进屋,又道:“从前我只觉得夏州是西北苦寒之地,去了只会委屈人,没想到你却成了为数不多还在的人之一。早知道我也将他们一个个都调出京城去了,至少也能保个平安。”

  乌洛兰白音知道源素臣是在惦念故人,一时也不好插话。源素臣叫人倒酒,道:“喝吧,趁热喝。不必拘束。你难得入京一次。”

  “……对了,”源素臣又道,“你那个小侄女,入宫也已经有好几年了吧?我听宫里头的人说,她已经被皇上册封做了贵嫔。她和你情同父女,我知道你心里也想他,我叫若樱在后宫里面也多关照她一些。”

  乌洛兰白音感动到红了眼眶,险些落下泪来,他吸了吸鼻子,道:“丞相和湘君大人待我情深义重,我……我无以为报。”

  他说罢就要起身行礼,源素臣却摆手示意不需要:“我也是为着自己的一点私心,不过想趁着还有时间,对往日的熟人好一些。坐下吧。”

  两人用了点酒菜,才觉得身上有了些许暖意,源素臣见温云翘掀帘而入,略微讶异道:“你也来了?正好,一块吃饭吧。”

  温云翘脸色微沉,凑近源素臣耳边低语道:“钟涟叫人拿下了贵嫔娘娘,却没说缘由。此事陛下多半是默许了。”

  乌洛兰丹姝出事了?源素臣心念电转,人是他做主送到后宫里去的,出了事想切断联系是不可能的。

  问题就在于到底出了什么事,以及沈静渊打算如何利用这件事做文章。

  源素臣一边神色如常地夹菜添酒,一边轻声道:“可知是出了什么事?陛下打算怎么发落?”

  “暂且不知。”

  源素臣瞥了温云翘一眼:那就是说沈静渊打算按兵不动,等到时机成熟,再挖出来乌洛兰丹姝这颗隐藏的雷了。

  “知道了,”源素臣命人给温云翘备了一份酒菜,“你先下去吧。吃点东西暖暖身子。”

  ——————

  “这……”钟涟不敢如实交代消息的来源,只得道:“是老奴的人去街上的时候,无意间听到了新出的戏本,唱的是梁祝……却又不是梁祝,唱词里的句子明显是有人改过的。”

  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沈静渊问,“是就是,不是就不是,怎么说得这样模棱两可?”

  “……呃,陛下,梁祝二人的悲剧原本是马文才所导致,可……可在京城流传的词曲里,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……变成了祝英台不愿嫁于晋帝,才追随梁山伯而去……”钟涟跪地道,“那几个小子跟老奴说,他们那天在街上听完之后,越想越觉得不对劲,总觉得是别有用心,于是把人抓了起来问……一问才知道,这是……是在影射贵嫔娘娘……”

  “好大的胆子!”沈静渊一声断喝,吓得钟涟连抬头都不敢了,“宫中秘事,岂能是他们能妄加非议的?!”

  “陛下……”钟涟垂首道,“这些人都已经拿下了,只等……只等陛下来发落。”

  “传唱词曲的人一个也不能轻饶,”沈静渊道,“该杖责杖责,该罚金罚金,但是简酌和乌洛兰丹姝——暂时不要动他们。”

  钟涟不知道沈静渊的用意,他唯有俯首听命这一个选择:“……是,老奴明白……”

  “带朕去见见他们。”

  ——————

  地牢的大门缓缓敞开,乌洛兰丹姝被这道光亮刺到眼睛,不得不伸手遮挡。她如今青丝散乱,风僝雨僽,状似癫疯,完全看不出是昔日在后宫中享受宠爱的贵嫔娘娘。

  身旁的人提醒之下 她才想起来要给沈静渊行礼:“……陛下……”

  牢房内的污浊和脏臭让沈静渊不由自主地掩住了口鼻,他道:“乌洛兰丹姝,你可知罪?”

  乌洛兰丹姝下意识地摇头,缩到了牢房的角落,完全不知道沈静渊在说什么: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……别过来、别过来……”

  沈静渊没再看她,转身问狱卒:“她怎么回事?”

  “回陛下,送到这儿来就这样了……”狱卒道,“之前也派过太医来看,说不是装疯卖傻,是真的有些恍惚。所以……所以小的一直也没敢叫下面的人动刑……”

  沈静渊不置可否,只是继续问:“另一个呢?”

  “简酌那个孽障被关在另一个地方,”狱卒道,“这几日小的叫人审问了他,可是那小子嘴硬得很,根本没说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。”

  沈静渊扇了扇口鼻周围的空气,道:“他一个残缺之人,朕可以相信他对乌洛兰丹姝做不了什么,可朕不相信他没有所图。”

  “审问不能停下,他还没说出来有用的东西,”沈静渊还是不喜欢牢里的气味,转身踏上了石阶打算离开,“但是注意点力道,别把人真的弄死了,朕留着他们还有用处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——————

  “日子过得真是快啊,”源尚安道,“眨眼间便是正光九年了。”

  “这几日没见左使大人前来,”秋筠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,“大人怎么也不去找他?”

  “总得给他留一点个人的秘密嘛,”源尚安笑着穿上靴子,“事事都要过问一句,这不是把他逼到一点隐秘都没有了吗?”

  他刚起身,就听见秋筠又道:“大人,温公子来了。”

  “什么事啊?”源尚安道,“快进屋坐坐,外头下雪冷得很。”

  温云翘三言两语把乌洛兰丹姝的事情说给了源尚安听,他脸色微变,道:“皇上没说怎么处置?”

  温云翘摇头。

  秋筠知道这个场合不需要自己,于是默默地退了出去。源尚安思忖片刻,道:“皇上这是在撒网,等着我们自投罗网,而后一网打尽呢。”

  “……可是,”温云翘压低了声音,“皇上要动左使大人,手中必先掌握兵权,否则便是毫无胜算。而且……”

  而且之后的话温云翘没有继续说下去,但是源尚安知道他的意思:源素臣才帮着沈静渊打回了洛阳,清理了梁军,让他重新坐稳了大魏天子的位置,这个时候卸磨杀驴过河拆桥,未免太早了,传出去难免让其余的功臣寒心。

  源素臣虽然有专权的事实,但沈静渊也要承认一点,那就是他是靠着源素臣才坐住了这半壁江山。若无他坐镇,几大世家早就能把大魏蚕食殆尽,各地的叛军也早就把大魏拆得四分五裂、七零八落了。

  “……陛下打算先用这件事试探试探我们,”源尚安道,“若我们有意袒护,那么他接下来就要动真格了。只怕陛下在京城里也安插了自己的人,所以才有了底气。”

  温云翘经源尚安一说,立马想到了:“那就是禁军了。梁军北伐之中,不少官员死于战争,职位空缺太多,皇上完全可以提拔自己人加进去。幽州铁骑虽在,可人又不在洛阳,到时候一封锁城门,靠着禁军动手,那便是退无可退了。”

  源尚安左思右想,道:“……其实我不明白。”

  温云翘被他这句话整懵了:“……大人这是什么意思?”

  “……我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一定要急着除去我兄长,”源尚安道,“这明显弊大于利,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。我可以理解他看不惯我兄长,也可以理解他等到羽翼丰满的时候决心动手,但是现在这个时刻,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想明白。”

  温云翘似懂非懂:“……或许是陛下……等不及了呢?”

  “我兄长年长于陛下太多,陛下刚及弱冠之年,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,并不是等不起,没必要着急,”源尚安道,“而且他就算真的成功了又能怎么样?他能够解决北方的叛乱吗?还是能够安抚好幽界那么多的属下?他怎么保证这些一直忠于我兄长的人在他离世后,不会反叛?”

  “说一句有些大逆不道的话,”源尚安叹了一声又道,“如今的魏国就是围绕着源素臣这个人存在的势力。源素臣就是大魏,大魏就是源素臣,一旦他倒下,整个国家都会因此倾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