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148章 君与臣

  赵璩避开了人群,小声道:“说是巡视京城时染上的。”

  源素臣皱眉道:“陛下身边的人都干什么去了?怎么这么不小心?”

  旋即又道:“你去做些准备,咱们不能在这里耽搁下去了,得尽早回京。今夜便绕过建兴郡,直奔洛阳。”

  “好,”赵璩道,“我这就去准备。”

  赵璩走后,源素臣抬首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幕,长风拂起他的衣袍,他头一回有了濒临末世之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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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沈静渊因为低烧一直躺在榻上,交织的梦境让他如坠深渊,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模糊的字句。太医们忙得恨不得手脚并用,来来往往的宫人也神色紧张,如逢大敌。

  源若樱在后宫里听说了消息,带着人便赶到了永安殿。桓邡一见皇后娘娘前来,连忙停下手头的事务行礼,劝道:“娘娘,这病是会传染的,您不能去啊。”

  源若樱停下了脚步,问道:“陛下如何了?可有大碍?”

  “现在还是发着低烧,昨夜吐过三回,神志不太清醒,”桓邡道,“不过目前还没有腹泻的情况,应该只是疫病初期的症状,不算严重。”

  他怕源若樱不放心,于是又补了一句:“肯定是能治愈的,皇后娘娘放心。”

  “慢着,”源若樱拉住桓邡道,“皇上患病,此事可曾传出皇宫?”

  桓邡忙道:“不曾不曾……绝对不曾,微臣知道这事不能轻易散播出去,就是给微臣十个脑袋也不敢的……”

  “那就好,宫内封锁消息,若有人前来询问,你就说皇上是操劳过度,故而需要休憩,听明白了吗?消息若是不慎走漏,我拿你是问。”源若樱道。

  “呃……是。”

  “……皇后娘娘?”走道另一头的沈容惜看见了源若樱,“娘娘怎么来了?”

  “高阳王,”源若樱道,“可否拜托您一件事?我听说我的父亲如今已经到了司州,能否请王爷代为转达消息,让他尽快赶回京城?”

  沈容惜应了一声好,源若樱转身便进了永安殿。

  沈静渊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,口中仍在轻声呢喃着什么。他甚少与人谈及自己的往昔,成为皇帝之后便更不可能有人和他促膝长谈,无话不说了。

  他的生母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宫女,也不知道怎么就入了永熙帝的眼,凑巧便怀上了皇子。父皇给他取名沈静渊,对他不算好也不算差。但沈静渊知道,那是因为他实在是不起眼,所以父皇对他根本就不上心,他们母子像是不小心混入御花园里的杂草。

  而这一切终止于那个雨夜。

  源素臣在冷枪暗箭里揪着他上了马,带他回到了自己的府邸,他就此成了除延昌帝外,父皇唯一存活下来的皇子。

  他记得那一晚,源尚安开了门,发现源素臣浑身浴血时简直吓了一跳,好半天才发现他身后还站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。

  源尚安不认得沈静渊,他半蹲着身子,平视着他,轻声细语道,你是?

  他嗫嚅着答,沈静渊。

  原来是十六殿下,沈静渊听见源尚安的声音,这个人好像已然知晓了方才种种,他没再多问,引着两人进了屋子。

  沈静渊还是担心有人加害于他,因此他在看到源素臣源尚安商量事宜的时候,选择了偷偷站在窗户外听。

  他听见拧干手巾的声音,源尚安似乎在给源素臣清洗着身上的血污和伤口,同时问道,这么说,宗楚宁和太后有意杀死先帝剩下的皇子,而你从他们手中把人救了出来?

  不错。

  那他们迟早会发现十六殿下成了漏网之鱼的,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?

  源素臣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,源尚安将手巾扔到盆里,而后拧干,又道,我倒是有个主意,兄长要是信得过我,就交给我来办。

  你要怎么做?

  我收留了一个孩子,叫萧见尘,源尚安答道,只不过他通常在我师兄那里念书学武,不怎么回来,十六殿下可以以他的名字养在这里。随后我伪造一具尸体,让他们以为十六殿下已死便是。

  沈静渊没再听到两人的声音,但他知道源素臣多半是同意了源尚安的计划。

  源素臣怕走漏风声,所以没给他请过老师,沈静渊余下的课业全是源素臣负责监督指点的。源素臣唤他殿下,沈静渊也规规矩矩地喊他先生。源素臣似乎那时候就已经笃定了将来接替皇位的人会是他,所以从诗书到礼仪,无一不以帝王的标准严格要求。

  沈静渊很敬他,却也很畏惧他,雨夜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身影时不时还会进入梦乡,让他在夜深人静时也不得安宁。

  如今回忆起当初严厉教导他旒冕不可随意晃动,否则臣心不安的源素臣,沈静渊竟觉得比起先生,他更像是父亲。

  沈静渊和永熙帝的见面屈指可数,更多时候都是夹在那些锦衣玉食、光鲜亮丽的皇兄们里头,远远地望父皇一眼。永熙帝只问过他一次功课,他答的话也只是中规中矩,永熙帝问完便离开了,大概是觉得他实在是平平无奇,挑不出来什么亮点。

  那时候他不会想到,这会是自己跟父皇的最后一次见面。

  永熙帝不怎么在意他,源素臣却是对他要求极严,沈静渊每日不到卯时就得起来念书习字,学练礼仪,同时还得钻研骑射,哪一项都不能落下来。

  沈静渊那时候毕竟还是孩子,贪玩的心总归是有的,他偶尔也偷偷摸摸地跟着书童斗蛐蛐捉蚯蚓玩——直到有一天被源素臣逮了个正着。

  他很怕源素臣发火,尽管源素臣只是严厉处罚了他身边的书童,以示警告,并没有对他责骂,但依然让沈静渊心里留下了阴影。他那时候更喜欢见到源尚安,那个人不会逼着他学东西,脾气也好,还会给他带甜食和小玩具来。

  源尚安答应他会跟源素臣好好说说,叫他不要总是板着一张脸。然而沈静渊没有等到回音,等到的却是另一场暴雨,雨停之后源尚安的身体渐渐不行了,终日得靠着草药续命。

  再后来源尚安被调到了夏州做太守,他也在追杀中不得不随着源素臣一起仓皇逃离洛阳。

  他再回到洛阳,是被群臣拥戴到皇位之上,他看着脚下众生俯首称臣,山呼万岁,在源素臣的带领下朝自己三拜九叩,称他为真命天子。

  也是在那一刻,沈静渊意识到做皇帝并不自在,因为他事事都要听命于丞相,曾经的先生源素臣。

  他不再那么尊敬他了,在他眼里,这个人不再是无可挑剔的圣人,而是一个狼子野心、企图移天易日的权臣。

  沈静渊在低烧中呶呶不休,忽地感觉额头一凉,他睁开眼,发现是源若樱。

  这眉眼太像源素臣了。沈静渊模模糊糊地想。

  他在观雪阁的时候便见过源若樱,两人年纪相仿,沈静渊又觉得她不似寻常女子,私下里确实是动过心的。

  “……你怎么来了……”沈静渊气若游丝,“这病是会传染的,也不怕自己病倒了。”

  源若樱道:“眼下正是需要安定人心的时候,我自然不能缺席。”

  “……快回宫吧,我不是赶你走,”沈静渊似是乏了,才讲几句话就闭上了眼睛,他渐渐忘了自己是一国之君,自称也换作了我,“我不想你也染上……”

  “娘娘,”桓邡轻声道,“陛下的药熬好了。”

  “端进来,”源若樱仔细闻了闻药汁,又浅尝了一口,确信没有问题之后才道,“陛下,该用药了。”

  沈静渊眼里的源若樱渐渐模糊起来,他从她身上感觉不到爱意涌动,也感觉不到牵肠挂肚。她只是例行公事,尽到一国之母的职责。

  她好像真的不爱他。

  沈静渊喝完了药,轻轻地闭上了眼睛,似是失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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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简酌在殿外看到了乔沐苏,道:“乔大人。”

  “哎,你是?”乔沐苏回忆了一下,“简公公?”

  简酌点头,又道:“我有一事要禀告大人。”

  他贴近乔沐苏耳畔,把那日言枫华和桓邡呈贡药方的事情低声报给了他。

  “……你是说,”乔沐苏道,“怀疑他们和此次疫病有关?”

  简酌道:“不然,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拿出来了医治的药方?”

  “但是言枫华没有道理这么做,”乔沐苏道,“他是皇上眼前的红人,这一下要是弄不好,真的伤了龙体,对他来说没有好处。再说了,就算是,咱们手头也没有证据啊。”

  “这件事咱们目前挑不出来毛病,再说了,不管他是用什么法子得到的,都确实是在为根除疫病而献计献策,”乔沐苏斟酌道,“我们这个时候指责他,倒容易让皇上多心。”

  简酌迁思回虑后道:“那这样吧,我还是去盯着宫里的消息,有什么情况我再来报给大人。”

  “也好。”

  乔沐苏目送着简酌远去,随后叹了一声,转头便又要去忙活。

  天色已晚,他昨日才和几位大臣商量好了补贴灾民的事情,刚才又得去主持救治疫病的工作,到现在才有空歇一歇。

  “乔兄?”乔沐苏听到源尚安唤他。

  “你来了?”乔沐苏并不诧异,源尚安顺口道:“我载你一程?”

  两人说着便上了马车。

  路上源尚安一直拉着乔沐苏问情况,乔沐苏也就把这些天的见闻如实说了——可说着说着他意识到了不对劲。

  “故卿啊,你这,你这马车朝哪里去的?”

  “高阳王府呀,”源尚安眨了眨眼睛,语重心长道,“乔兄,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