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135章 落日圆

  夕阳西沉,风声飒飒,沈知隐和言枫华下了马车,在钟涟的引路下进了宫。

  “……来了?”沈静渊一手托腮,有些无精打采,“钟涟,赐座。”

  沈知隐落座之前,瞥见一旁还坐着杨景涟,想来沈静渊也把他看做了心腹大臣。

  “近日京城流传的消息,想来两位都已经有所耳闻了,朕也就不再重复了,”沈静渊叹息着道,“诸位,朕今日找你们前来,就是想问问三位爱卿,可有良策。”

  “陛下,”沈知隐率先开了口,“微臣以为,丞相大人是否有谋逆之心,还需要再做调查,不能仅仅因为流言蜚语而匆忙定论。”

  “王爷,”杨景涟道,“如今情势已然是火烧眉毛了,难道王爷还是不肯相信丞相大人有不臣之心的事实吗?”

  “不,我相信他源素臣野心勃勃,也相信他想要大权独揽,”沈知隐道,“但是如果说他想要篡权夺位,我不相信。”

  杨景涟还想争辩,沈静渊却示意他暂时不要发言:“城阳王,你说说看为何。”

  “微臣恳请陛下细思,”沈知隐分析道,“倘若源素臣的的确确有篡位自立的计划,那么他直接在洛阳动手,岂不是更为便捷?何必要专门跑到晋阳,才给自己造玉玺,准备谋逆之事?”

  “……可是,”杨景涟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,“王爷,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啊。”

  沈知隐打算继续说些什么,不料言枫华却在这时站直了身子,他朝着沈静渊的方向拜了一拜,道:“陛下若是对丞相大人放心不下,微臣倒是有一个办法。”

  沈静渊看到了一丝希望,眼中也终于有了神采:“快说,是什么?”

  “陛下,据微臣所知,源家尚有一部分亲眷滞留在京城洛阳,”言枫华道,“微臣窃以为,陛下可以利用这些人作为人质,逼迫丞相大人就范。”

  “你……”沈知隐想起源若樱,“难道你要让陛下囚禁皇后吗?”

  “皇后既然已经嫁给了朕,那她便是沈家的人,”沈静渊道,“此事同她无关,其余的可以照言少保说的去办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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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……姐姐,”乌洛兰丹姝跑到源若樱的宫里,喘着气道,“不好了姐姐,外头都在传,说丞相大人他要废掉陛下,自立为帝。”

  “知道了,”源若樱剪下来了盆景上的枝叶,“不过这点小事罢了,何必着急呢?”

  “可、可是……”乌洛兰丹姝道,“我听说,皇上他采纳了言少保的建议,现在正要派人去拿下京城里所有源氏之人呢……姐姐——”

  乌洛兰丹姝迅速闭上了嘴,因为她看到了沈静渊正在朝这里走来。

  “陛、陛下……”乌洛兰丹姝因为紧张,竟然连行礼都忘了。不过沈静渊也没空去追究她的失仪之罪,他走向源若樱,后者却连头也不回,道:“陛下若要幽禁我,不必顾忌,直接动手便是。”

  “若樱,朕不会对你下手,”沈静渊道,“但是朕希望你看明白一些,你的父亲不顾你的安危,一意孤行,你还要坚持站在他的一边吗?”

  源若樱在此刻骤然转身,道:“天子本由我源氏所置,我父亲即便真要自立,又怎么样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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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个时辰前,廷尉府。

  “我让诸位帮助推行政令,”源晚临手里攥着一大堆的地契,“诸位便是这样帮忙的吗?私下里通知各地主想方设法地买卖田产,以规避新政,我提醒各位一句话,这些政令都是天子的旨意,你们这么做,是在公然抗旨!”

  “不敢,这个抗旨的罪名,我们可担当不起,”柳伯章抿了一口茶,“我们这么做,也是不希望操之过急,以至于激起民变。”

  “大人要知道,政令颁布之后,各地人心惶惶,对圣上也颇有怨言,我们这样做,只不过不希望让陛下背负污名罢了。”

  那一沓纸已经被源晚临揉成了纸团,他胸中怒意上涌,抬手就要把那团纸拍在柳伯章面上——他攥紧了几分,咬咬牙忍下来了。

  “是谁在议论圣上?”源晚临硬生生地笑了起来,“直接告诉我,廷尉府大牢有请。”

  “该不会这些所谓议论纷纷的人,都是柳大人您自己编排出来的吧?”源晚临凑近到了柳伯章跟前,“或者说,在柳大人眼里,只有这些家财万贯的人算是‘人’,算是我大魏的子民,其余苦苦挣扎的人,只是一些牲口呢?”

  “你……”柳伯章双颊微微颤抖,“源大人,你不要胡说八道,我从来也没有讲过这些话。我的意思方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,我不希望操之过急激起民变。”

  “哦?推行新令,为百姓谋福祉,反而会激起民变?这是什么道理,”源晚临道,“比起这个,我倒是觉得逼奸良家妇女、事后反咬一口、制造冤假错案,更容易激起民变呢。”

  柳伯章眼神一黯:“……你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  “来人,”源晚临看了宇文瑄一眼,后者点头表示会意,“带许氏之女上堂。”

  昨夜源晚临去地牢之后,特意交代过狱卒解开许氏的枷锁,并且带她沐浴换了一件新衣。只是她毕竟蒙冤多年,在牢狱中受尽折磨,姿容也就分外憔悴苍白。

  柳伯章看了几眼,竟然没认出来人。源晚临朝着许氏略微昂首示意:“你不要怕,有什么冤屈就大胆地说出来,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见证,没有人敢暗害于你。”

  说罢暗示性地瞥了一眼柳伯章。

  “……是,”宇文瑄给许氏拿来了垫子,让她跪下来陈述冤情的时候好受一些,“回大人,民女姓许,七年前因母亲重病,独自一人前往京城的永宁寺为母祈福,没想到、没想到,我碰到柳伯章柳大人,他、他……”

  她唇瓣颤动,脸色白得可怕。即便已经过去了许久,她谈起来过去被柳伯章侵犯的经历,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发抖、惧怕。她环顾了一圈,发觉坐着的全是男子,心里那份恐惧更甚。

  眼泪沿着脸颊慢慢落下,她无法当众自揭伤疤。

  源晚临顿了一顿,似乎意识到了许氏的窘境,他叫来许长知,小声道:“你去把楚嫣叫来。”

  “这位姑娘,”源晚临道,“我知道有些话不方便说,这样吧,我也请一位姑娘来,你有什么冤屈,转告她,怎么样?”

  慕容楚嫣很快便到了,源晚临同她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,她随后上前,蹲在许氏跟前道:“有什么话,你可以跟我悄悄说。”

  “源大人,”柳伯章道,“您这是打算干什么?历来公堂审讯,可没有女子参与的先例。况且,我们又怎么知道,大人没有事先和这个府上的女子串通好了,故意引导她说供词的呢?”

  慕容楚嫣正想说什么,许氏已经努力支起了身子,她含着泪指向柳伯章,道:“你这个禽兽!你怎么有脸面坐在这里?当年、当年你和永宁寺的住持串通好,一块把我奸污……事后你怕我报官,于是反咬一口,诬陷我偷盗!你这个没良心的狗官!”

  慕容楚嫣连忙扶住许氏,柳伯章拍案而起,道:“那好,口说无凭,你有证据吗?”

  七年了,当初的证据早就灰飞烟灭了。永宁寺的住持也在两年后被柳伯章灭了口。

  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
  “怎么样?说不出来了吧?”柳伯章道,“我可提醒你一句,污蔑朝廷命官,罪重者可以处死!”

  “……我有证据!”许氏嘶哑哭道,“源大人……我、我当年反抗之时,用、用烛台划伤了他的身下……那口子在大腿根部,划得又深,即便愈合了,也应该会留下疤痕……”

  “一派胡言!”柳伯章驳斥。

  “是不是胡言,大人把裤子一脱,给我们看了,不就可以自证清白了吗?”源晚临笑得有些坏,“柳大人,要不要我来帮您脱一下裤子?”

  “你……源晚临,你身为朝廷命官,你怎能如此放肆不讲——放开我!”柳伯章话音未落,看见源晚临冲他嘿嘿一笑,一手将他按在椅子上,一手刷地拽下了柳伯章的裤子。

  源晚临看到了那处疤痕,道:“柳伯章,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?”

  “来人,”源晚临道,“把他拿下。”

  然而这场风波才了结不久,廷尉府外便已经站满了禁军。

  源晚临一怔,隐约感觉到这些人带着敌意:“你们来做什么?”

  “奉天子之令,”为首的禁军士兵拔出了长刀,“拿下洛阳城中所有源氏族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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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兄长。”

  冷不防被源尚安一唤,源素臣有些始料未及,他没有回头:“原来你醒着,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。”

  “事到如今,”源尚安道,“兄长还是不肯告诉我,那日阿若还可汗送了你什么吗?”

  源素臣没有回答,源尚安自顾自道:“让我猜猜,是天子印玺,对不对?”

  “他们想用这个办法,离间你和陛下,”源尚安道,“之所以这么做,是因为他们知道,不管你的谋反之心是真是假,都会对他们有利。”

  “……是啊,”源素臣难得自嘲地笑着,“事到如今,我算是无路可退了,只有——”

  源尚安打断了源素臣没能说出口的话,道:“只有主动向皇上证明,让皇上相信,自己没有这种想法了。”

  源素臣:“……”

  这并不是他真实的想法,他对于这个距离自己仅仅一步之遥的皇位,并非毫无欲念。

  源尚安不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而是不允许他这么想。

  “……尚安,”源素臣道,“这天下从来没有永远的共主,汉高祖斩蛇起义,夺取了大秦的江山;魏蜀吴共争汉鼎,最后三分归晋;谁家的天下不是从别人手里血淋淋地夺过来的?为什么还要分哪个是正统,哪个是天命?要我说,这天底下只有一种正统,谁能一统江山,谁能救黎民于水火,谁就是这天下的正统。”

  “……源素臣,”源尚安喉结颤动,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……”

  “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,”源素臣看着帐中的地图,眼神变作凌厉,“既然这天下最后注定只能有一个统治者,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