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118章 天欲雪

  “来来来来,坐过来坐过来,别离那么远,”源素臣向他招手,拍了拍身边的床铺,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,“有什么话,慢慢说,好好说。”

  “坐近点,坐近点,”源素臣又道,“躲那么远做什么?难不成我还会吃了你?”

  “说吧,又出了什么事,”源素臣道,“你那脾气我还不知道么?瞒着我可没意思。”

  见源尚安良久不说话,源素臣笑了一声,干脆自言自语起来。

  “旁人都羡慕这个丞相的位置,觉得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好像只要坐上去,就能呼风唤雨、只手遮天。可是在我看来,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差事。因为它意味着,你要失去更多,甚至很多时候,你想要听到一句真心话,都无比困难,因为没有人敢说。”

  源尚安不由自主地看向源素臣,被他说得心头一酸。

  “而且,这个位置也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自在,”源素臣伸手拍了拍源尚安的后背,“至少我这个丞相大人,时不时还得看你的脸色行事,日日夜夜,不得不谨小慎微,不是么?”

  源尚安:“……”

  敢情他心疼错了人。这个人根本就是来存心逗他的。

  源素臣见源尚安一时语塞,反倒笑得异常开心。

  “你惯会拿我取乐,”源尚安道,“有趣么?”

  “有趣,哈哈哈哈哈……自然有趣,”源素臣道,“不然我逗你玩干什么?不就图个乐子吗?”

  须臾之后,源素臣收敛了笑意:“怎么样,心里好些了吧?”

  没等源尚安再说话,源素臣就已经上去握住了他的手,这一回源素臣没有再笑,神色也沾染了怅惘。

  “咱们是兄弟,眼下我除了你,也没有更亲的人了,”源素臣道,“母亲走得早,父亲也已经去了,你嫂嫂早就不在人世了。至于若昔和若樱么,孩子毕竟是孩子,有些话也不方便跟他们说。你若是再不愿意和我交心,这世上可真就没有人能跟我说些知心话了。”

  “兄长……”

  “不必感伤,我没有悲观的意思,”源素臣又道,“恰恰相反,我倒是觉得我运气不算差,那么多次千钧一发,那么多次命悬一线,甚至有的时候,连我自己都以为我死定了,可我却依然活到了今日。而且,是和你一起,活到了今日。我从前以为是一次又一次地巧合,把你推到了我的身边,后来我觉得,这不是巧合,而是注定的事情。即便你不来,我也同样会寻你而去。”

  “尚安,你还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什么吗?”源素臣道,“你说,如果有一天,我需要牺牲你,请我在这之后种下一颗梅树,好不好。”

  “很抱歉,我恐怕不能答应你这件事,”源素臣看着源尚安的眼睛,“因为我就是做不到一视同仁,我做不到一视同仁地拯救,又一视同仁地牺牲。我无意求道,也无心礼佛,什么众生无别,我不信这话,亲疏就是有别,没有人能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,也没有做到一碗水端平的必要。”

  源尚安听到此处,不由得莞尔一笑,调侃道:“我瞧你那碗水,怕是全偏在我身上了。”

  他嘴上说着玩笑,同时拉过源素臣的手,指尖在其手掌上迅速写下了“帐外有人”这几个字。

  源素臣立即明白,他以口型无声地问道:“前来监视你的?”

  源尚安点头。

  有人监视,源尚安却无法明面上汇报,源素臣心下了然:这说明此人有一定势力和威望,两人暂时不能贸然行动。

  源素臣一边笑言道:“怎么,这样不好吗?”一边也拉过源尚安的手,在掌心写下“可知何人所派”这几个字询问。

  源尚安提高了声音,故意回答给监视之人听:“好什么,你是当朝丞相,过分偏袒,只会落人口实。”

  一边却悄悄在源素臣手掌上用指尖写下“宗室亲王之一,暂不方便透露”。

  源素臣亦点了点头,用口型回复道:“不急。此人既然尚需要监视,说明暂时没有进一步计划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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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正光七年正月,密探冷千山将这半个月来在源尚安身边的见闻一一报了回去。

  言枫华接过冷千山的密信,左看右看,道:“这其中记述的不过是一些日常,没什么有用的东西。”

  “没有才对,”沈知隐撇着茶沫,微笑道,“要是留下了蛛丝马迹给我们,那还是源尚安吗?”

  “不过依着日期来看,”言枫华道,“湘君似乎还没有发现冷千山的身份。”

  沈知隐摇头,语带薄讽:“我说言公子,你未免也太小看他源尚安了吧?”

  “正是因为他已经觉察到了,所以我们才会一无所获,”沈知隐道,“他是故意让冷千山把这样无用的情报带回去的,好叫我们放松警惕。”

  “竟然是这样……”

  “言公子,你不要忘了,那些被源家一个个处理掉的人,都是怎么败的,”沈知隐道,“几乎可以用一句话总结,那就是他们太小瞧源尚安了。你可不能重蹈覆辙。”

  言枫华道:“那要如何做?”

  “你且记住一件事,源家党羽众多,势力根深蒂固,因此绝无一击必杀的可能,必须做好长久对峙的准备。”沈知隐不喜欢酽茶,只尝了一口便皱眉放下,交代下人道:“这味道太浓了,我不喜欢,换一壶吧,下次不要煮了。”

  下人立刻接过茶壶退下:“是。”

  “可是……”言枫华道,“拖得越久,对我们未必有利啊。”

  沈知隐抬手示意下人们退下,道:“非也非也。”

  “为何?”

  沈知隐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问了言枫华一个问题:“言公子,你可知源尚安今年贵庚?”

  “呃……我记得他生辰在三月,”言枫华仔细回想了一阵,“算上今年的话,虚岁该有三十四了吧。”

  “你自己呢?”

  “虚岁二十六,”言枫华道,“怎么了?王爷突然问这个?”

  “可是你看他像三十来岁,正直壮年的人吗?他一点儿也不像,”沈知隐成竹在胸,眼露寒光,“腿脚不便,有时不得不依靠拐杖前行,身有旧疾,心有旧伤,一受大的刺激便要冷汗涔涔,甚至呕血不止。这根本不是长命的征兆。你以为他还有几年好活?”

  言枫华心下一惊,不过马上便被一丝喜悦所取代:“王爷说的是真的?”

  “当然,”沈知隐微笑起来像极了一条不怀好意的毒蛇,“我没有骗你的必要。就他这副身子,能活到四十都算长寿。”

  “……说起来,”言枫华道,“丞相大人倒是身强体健,湘君和他同父同母,怎么会是这般光景?”

  “你有所不知,”沈知隐道,“当年他源尚安为了女儿,动手伤了宗楚宁的儿子,宗楚宁一气之下,将他关入了天牢,胡乱安了一个罪名,天牢里数十种酷刑,他几乎受了个遍。要知道永熙年间的天牢,那可是有命进去,没命出来的地方,活人进去走一趟,不死也废。”

  言枫华听得心惊肉跳,那些酷刑他光是听到名字都要暗自打个寒战——何况亲自经历一遭。

  “所以源素臣才那么……”言枫华喉间一堵,“才那么痛恨世家之人……”

  源家和几大世家的恩恩怨怨,言枫华算是明白了。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沈知隐看上去跟源家有仇。

  “那王爷您……”言枫华试探道,“您和湘君什么仇什么怨?”

  沈知隐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,敷衍道:“他穿的衣裳我不喜欢,他的相貌不对我胃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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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大军东行的路上,源尚安顺带着剿灭了恒农郡的叛军。这对于他来说并非难事。盘踞在恒农郡的叛军本就是逃犯和土匪狼狈为奸,听到朝廷大军压境的消息早已经乱了阵脚,源尚安连埋伏都不需要设下,这一仗赢得轻轻松松。

  介于数月之间,将士们历经了数十场大大小小的战斗,源尚安下令在恒农郡附近休整,在不侵扰此地百姓的情况下,允许军士稍作放松。

  而就在下令休整的那天傍晚,源尚安在军帐里听宇文瑄说起了黄门侍郎郦道元返回的消息。

  “哦?”源尚安有些意外,“宇文瑄,你说的是真的?”

  “千真万确,”宇文瑄道,“皇上原本想派郦先生前去抚慰六镇,重编六镇官吏以及其他事宜,没想到半路上,六处军镇悉皆反叛,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。郦先生也只好先行返回。”

  千年过后,人们谈起郦道元,更多是对他的著作《水经注》津津乐道。却甚少有人知道,郦道元在北魏之时,比起《水经注》更广为人知的,是他执法严厉、不避权贵的“酷吏”作风。

  沈知隐因为王妃柳画桥和广阳王沈汐暗通款曲的事情,打起了诬陷的主意,故意向沈静渊上奏了广阳王的“十款大罪”。郦道元却查清了真相,力证广阳王清白。沈知隐因此对他很是不满。除此之外,郦道元还秉公处死了汝南王的男宠丘念,揭发了汝南王种种不法行径,令他怀恨在心。

  可以说,他几乎把当朝权贵得罪了个遍。因此也就彻底在诸位王爷那里坐实了“酷吏”的名声。

  也因此,源尚安对他格外敬重。

  “郦先生现在到哪里了?”源尚安问,“离这儿远么?”

  “不远,”宇文瑄道,“您要是想见,我这就去叫他来。”

  “不不不,不是叫,”源尚安笑着纠正宇文瑄,“我是晚辈,该是我亲自登门拜谒。”

  郦道元显然对源尚安的登门拜访没有提前准备,开门之际很是意外:“源大人?”

  “郦先生,”源尚安拱手行礼,“晚辈源尚安,见过先生。”

  “请,请。”

  “晚辈知先生执法不避权贵,刚正不阿,一直敬佩不已,只可惜从前缘悭一面,”源尚安知道郦道元生于范阳涿州,先秦时期为燕赵属地,“先生之风,常令晚辈想起古人所言,燕赵之地,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。”

  “我只不过是尽到了该尽的职责,”郦道元微笑道,“大人的赞誉,恕我愧不敢当。我只是天地山水之间,一凡俗之人而已,平生所愿,也仅是游历河川,于江湖之中自得其乐罢了。”

  源尚安看了一眼编纂当中的《水经注》,道:“著书立说,成一家之言,先生有古之大家风范。”

  《水经注》是郦道元多年以来的心血,他方才跟源尚安交谈之际,已经对这个文雅谦逊的晚辈心生好感,此刻听他提到《水经注》,心里更是有一种寻得忘年之交的喜悦。

  “能不能完成,完成之后能不能流传下来,对后人真正有用,还是未知,”郦道元虽然是笑着,可笑容里却多了一分惋惜,“从周代至今,散佚的文献可谓多矣。即便后人有幸得见古籍,其中字句恐怕也早就面目全非了。因此许多人一生所寻所求,到头来可能都毫无意义。”

  “先生所言不假,可是其中有一点,晚辈不甚赞同,”源尚安诚挚道,“晚辈从不觉得前人和先生如今所做之事,是毫无意义的。仲尼作《春秋》,后人尊为至圣先师;太史公著《史记》,开后世之先河。先人之精神,早已寄托文字之中,不以时易,不为世改。魏文帝有云,文章经国之大业,不朽之盛事。”

  “而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