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117章 心底事

  沈知隐听到了响动,来时便看到了源尚安整个人半倚在院墙,脸色煞白,像是刚刚受了极大的刺激。

  源尚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额角冷汗直流,沈知隐见他这番光景,已经知道他多半发现了柳画桥的尸体。沈知隐不由得笑了起来,换上了一副温润如玉的口气,道:“看来湘君大人身体不适,那不妨在府上歇歇脚再走?”

  “……城阳王,你……”源尚安双手向后撑着墙壁,喘息不止,“你丧心病狂……”

  “你若是觉得王妃负你,休妻便是,然后让皇上处置广阳王即可,”心口处撕裂般的剧痛让源尚安眼前发黑,“何至于……何至于杀人……”

  沈知隐听到这话忽而愣了一下,那双凤眸倏忽浮上了一层薄雾,眼泪顷刻间沿着脸颊滑落,他哭着皱眉,好像万分惧怕: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……”

  他抽噎着,拉着源尚安的衣角,泪水潸然,无助地说道:“我也不希望这样的……可是我再回过神来,就变成了这样子。我与阿柳夫妻多年,我怎么忍心伤她?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,我能怎么办呢……湘君大人,我也害怕……”

  源尚安看着泡在水缸里四分五裂的柳画桥,面对着眼前沈知隐虚伪的哭声,只觉一阵恶寒。

  他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,厌恶道:“……够了,王爷少来恶心我。”

  哪想到沈知隐听了源尚安这话,忽然狞笑道:“恶心?怎么,本王做的事情,难道还能比湘君大人夜夜在当朝丞相身承欢来得令人作呕吗?”

  “你……”源尚安瞳孔微缩,如坠深渊,“胡说什么……”

  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,”沈知隐端详着墙角的源尚安,“湘君大人,您觉得要是我把这件事公之于众,会怎么样呢?”

  “城阳王,”源尚安用手擦干了唇角的血丝,“口说无凭,你没有证据,旁人为什么要信你?”

  “三人成虎,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拿出来什么实质性的证据,”沈知隐道,“湘君大人,咱们可以试试,你检举我杀死王妃,我揭发你和兄长乱伦,看看咱们两个,到底谁先一步身败名裂。”

  “怎么样,敢试试看吗?”

  沈知隐押准了源尚安不敢。

  对于这样的人,沈知隐很清楚,污蔑他谋反没有用,栽赃他贪污受贿也没有用,甚至用生死都没有办法威胁到他半分,把他逼入绝境。

  唯有源素臣才是他的命门。

  “你……”

  站在沈知隐面前的人从来都是波澜不惊、儒雅从容的,好似这天地间没有什么能真正难住他的事物。然而这一刻,沈知隐却从他的面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份无言的愤怒,慢慢转为无可奈何,最后变为认命和不甘。

  “看来湘君大人权衡利弊之后,已经有了自己的考量了,”沈知隐语气轻松得仿佛两人是至亲好友一般,“那本王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。”

  “湘君大人不要紧张,今日之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,本王可以全然当做没有发生过,”沈知隐伸手拍了拍源尚安的肩膀,旋即愉快地笑了起来,好似真的在宽慰他,“今日之后,湘君大人同本王仍然还是至交好友。”

  源尚安猛地打落了沈知隐搭上来的那只手,几乎是嘶吼道:“滚!”

  换作平日,无论对面是何人,源尚安都绝不可能如此粗暴无礼,更不要说面对一个亲王了。

  他是真的动了怒气,才会如此失态。

  沈知隐自然知道,所以他不仅不恼火,反而更加开心:“湘君大人,好端端的,怎么这么大火气?”

  源尚安不想理他,一把推开沈知隐,自顾自地走远了。

  事后,源尚安曾经想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,暗示柳家注意柳画桥的事情。然而柳前川对于这个庶出的妹妹毫无感情,根本不放在心上。加上他本来就和源尚安之间有所龃龉,更是不可能相信源尚安的话。

  源尚安万般无奈之下,打算告知源素臣,然而军机不等人,他已经耽误了一日,前方催着他赶快出发了。

  乱伦……乱伦……

  军营里的日日夜夜,这句话如同梦魇一般萦绕在他脑海之中,源尚安常常浅眠之后便突然惊醒,摸到自己身上淌出来的冷汗。

  这几年的朝夕相处,早就让源尚安放下了警戒和顾忌,以至于他已然忘了,那个和自己朝暮相伴的人,是他的兄长。

  他在做天理难容的事情。

  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,疼痛感也越来越明晰,仅仅靠手部压制已经不能减缓痛楚。源尚安不得不下了床榻,起身去找药丸和水服下。

  “府君,”宇文瑄道,“左使大人的书信到了。”

  冷不防听到源素臣的消息,源尚安周身一颤,手中的药瓶没拿稳,险些让药丸滚落一地:“什么……”

  “是左使大人的书信,”宇文瑄以为源尚安没听清,于是又重复了一遍,“府君,我方便进来吗?”

  源尚安吞下药丸,又喝了一口温水,道:“进来吧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信的内容很简单,源素臣问他,既然华州大捷,启程返回是不是也可以安排上日程了。

  宇文瑄递上信件之后,便以不打扰源尚安歇息为由离去了。寅夜里烛火之下,唯余源尚安一人,和冬日萧索的风声。

  源尚安不敢再看那封信,也不敢提笔回复,他无言地站在营帐里,冻得浑身冰冷,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要给自己加一件衣裳。

  愧疚、悔恨、自责,源尚安一时间无力去分辨,到底是哪一种心绪占据了胸腔。

  他只知道一件事,那就是沈知隐说的没错。

  此事一旦公之于众,他会同源素臣一起,坠入无尽深渊。

  最初的最初,是他先动了不该有的念头,起了不该起的心思,而后忍不住期盼着他的兄长能离他再近一步,能和他长相厮守。

  有情皆孽。

  他终究不是无情无欲的神明,他只是一介凡人,他会有凡人皆有的贪念和欲望。只不过世人求名求利求道求佛,而他求的是一个人。

  洛阳城破的那一日,他收不到那个人一星半点的消息,多方打探也找不到任何音讯。不安感在他心中蔓延开来,战场上刀剑无眼,或许那个人早已葬身在了茫茫黄尘之下,只是他的下属迫于形势,暂时不能宣布这个消息。

  那一晚的源尚安一言不发,也不叫人跟着,自己拄着拐杖,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城外的一家佛寺。

  大魏素有礼佛传统,从高层到民间,无不对外域传来的释家趋之若鹜,因此洛阳城中佛寺林立,佛窟无数,一时间传为美谈佳话。这番盛况甚至在多年之后还被杨炫之记入了《洛阳伽蓝记》之中。

  当然这是后话。彼时的源尚安孤身一人入了佛寺,跪在了青灯古佛前。

 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的源尚安在佛龛下究竟说了些什么,源尚安也从未把这些话告诉过旁人。

  他说他愿意将自己余下的生命,分给自己的爱人,只求他平安归来。

  妄念,妄念啊。

  源尚安回想起那晚的自己,终于只剩下一声长叹。

  ——————

  源尚安的回信十分简单,甚至看上去还有些潦草。大意是华州取胜并不意味着完全消灭了叛军,他希望能够留在前方,为朝廷效力。

  源素臣看后,回信也干脆利索:出什么事了,同我说说。

  他怕源尚安继续瞒着他,信尾又特意加了一句:有什么事就告诉我,不要压在心里。

  源素臣太了解源尚安的性子了,出了什么事都下意识地想要自己一个人扛着担着,委屈也都习惯性地埋在心底,能不说就不说。所以才一遍遍地强调,不要瞒着自己。

  源尚安的回信却还是在推辞。

  他隐隐感觉到了有人在暗中监视自己,不用多想,那些人必然是沈知隐派来监视源尚安,以防他泄密的。比起柔然之人,沈知隐没那么好糊弄过去。

  源尚安未料到的是,源素臣见了他的第二封回信,把京城事务交给了乔沐苏,随后直接向沈静渊申请,亲自前去讨伐叛军。

  源尚安想说他没必要来,可是人已经到了军帐里了,源尚安又不能赶他走。

  “转战千里,平定西北,生擒主帅,剿灭匪帮,凭这份功绩,你该是我大魏正光朝第一勇将,”源素臣道,“功名已成,缘何闷闷不乐?”

  说罢伸手便要抱住源尚安。他以为源尚安跟从前一样,因为一些事情闹了脾气,耐心地哄上一哄便好了。

  哪知源尚安一个激灵,像是触电一般,蓦地站起身来,似是极为抗拒同源素臣的亲近。

  “怎么了这是?”

  “……别碰我,”源尚安喉间一哽,“别碰我……”

  源素臣一怔。

  源尚安回过神来,意识到方才的话有些伤人,他喃喃自语,道:“对不起、对不起……”

  源尚安回忆起他和源素臣昔日的翻云覆雨,又想起刚才那句无端的“别碰我”,也不知道在为什么而道歉。

  他只是想找一个能一直爱他的人罢了。被贬夏州的无数个严冬寒夜里,他暗自祈祷,能有一个温暖他的人存在。而这份奢望却成了他洗不清的罪孽。

  他最终不知哪来的勇气,终于转身面对着源素臣。他想说不如一切到此为止,这样便可以保全两个人的生前身后名。

  他唇瓣翕动,他用尽勇气——他开不了这个口。

  因为在严冬里冻怕了的人,是无法离开暖春的。

  他听见源素臣摇头,无奈一笑,道:“你呀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