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113章 塞下曲

  沈静渊在朝臣的簇拥下走入殿中,正逢娄清洛站在中央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

  沈静渊斜睨了他一眼,道:“仵在那儿做什么?”

  娄清洛跪迎天子,忙不迭地解释道:“回陛下……微臣、微臣以为陛下……”

  “以为什么?”头顶上方突然传来源素臣那不容置疑的声音,“如今陛下驾临,你就一五一十地说吧,不要支支吾吾的。”

  娄清洛压根不敢看源素臣,只跪伏在沈静渊脚边道:“微臣以为,陛下的策略有明暗两手。”

  沈静渊被他说糊涂了:“什么叫明暗两手?”

  “就、就是……”娄清洛越说越心虚,从前的自信在这一瞬蒸发殆尽,“明的一手是派湘君大人前去平叛,调他离开京城,暗暗暗……暗的一手是,借此机会调虎离山,然后……分而治之……”

  娄清洛再也不敢说了。

  源素臣自上而下的目光有如千斤重担,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
  沈静渊也听明白了他以为自己是着手打算除去源家,才困住了源尚安,他回头看了一眼源素臣,佯怒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!”

  “臣万死……臣万死……”娄清洛连连扣头。

  “丞相,”沈静渊唤着源素臣,“此人如此包藏祸心,应该如何处置?”

  “陛下,微臣以为,娄清洛身为华州太守,本应协同陛下使节一同抵御叛军,他却自作主张,困住来使,无视陛下旨意,此其第一错,战场之上,瞬息万变,必须把握先机,娄清洛此举致使我们处于被动,延误军机,此其第二错,”源素臣道,“擅自做主,揣测圣意,离间君臣,其心可诛,此其第三错。”

  “故而微臣以为,此人可杀。”

  娄清洛脊背发凉,身躯随之一颤:“大人……”

  “但是念在他担任华州太守多年,治理妥当,百姓安居乐业 并无贪赃枉法之事,”源素臣又道,“微臣以为,可以免除死罪,但罚还是要罚。”

  “那就免去娄清洛华州太守一职,让他回家面壁思过,太守一职暂且由源尚安代任,”沈静渊命人拟旨,“等陇西一带安定下来,朕再选择青年才俊去接任华州太守。”

  “是,”源素臣和百官跪下道,“陛下圣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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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皇上。”沈知隐见沈静渊前来,即刻躬身行礼。

  没等到沈静渊的声音,沈知隐又试着唤了一声:“皇上?”

  沈知隐给了言枫华一个眼色,后者很快屏退了左右,沈静渊抬眼瞧了言枫华,低声道:“你也退下。朕同皇兄说说话。”

  言枫华虽有不甘,却还是奉命离开了永安殿。

  “皇上可是为了源家之事,而愁眉不展?”

  “国势衰颓,天不佑魏,”沈静渊阖眸道,“社稷江山早晚必归此人。连远在华州的娄清洛都能瞧出来这一点,天下之人,想必也早有所感。”

  “皇上乃是真命天子,”沈知隐道,“源素臣若敢有不轨之心,来日史书工笔,他必受万世唾骂。”

  “皇上,”沈知隐又道,“既然皇上已经知道源家已是肘腋之患,那就需要早下决心,先发制人啊。”

  “源素臣拥兵自重已然多年,”沈静渊道,“贸然动手,只怕是以卵击石。”

  “陛下,”沈知隐劝道,“陛下当真觉得一味忍让,他就会放过陛下吗?”

  沈静渊手指蜷曲成拳:“你要说什么?”

  “源素臣让陛下册立他的女儿为皇后,难道陛下还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吗?”沈知隐道,“他这么做就是为了日后铺路,为了日后能够名正言顺的登基。一旦皇后来日生下皇子,他必然要行废立之事,立这个皇子为帝,而后再找机会,逼着这个皇子禅位给他自己。皇上若再不下定决心,这大魏江山,只怕真的要改姓了。”

  “住口!”

  沈知隐跪下,急道:“陛下!”

  “你说的事情,朕不是不明白,”沈静渊道,“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?六镇变乱,江山摇摇欲坠,正是需要齐心协力共克时艰的时候,说白了,也是朕还需要仰仗源家的时候。常言道过河拆桥、卸磨杀驴,可现下这河还没渡过一半,就急着拆桥,这不是要活活淹死在河里吗?”

  “沈洄,朕问你,如果朕现在就杀了源素臣,赐死源尚安,那谁还能替朕征战四方,平定乱军?”沈静渊道,“你吗?朕的那些不知兵书的宗亲们吗?”

  “谁都不行,谁都做不到,不是根本就没有带过兵,就是根本靠不住,只会敛财和逃跑。沈洄,你要是能告诉朕一个接替源家的人选,朕现在就去拟旨赐死源素臣和源尚安。”

  沈静渊顿了顿,方才的话好似抽空了他许多力气:“可是你能吗?你不能,因为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人选。”

  话已至此,沈知隐无法再坚持,只好跪地叩首道:“是……陛下,微臣一时疏忽大意,失言了。”

  “你的话没有错,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,”沈静渊道,“起身吧,地上凉。”

  “皇上……”沈知隐扶着双膝慢慢起身,疑心自己的话沈静渊并没有听进去,正打算再劝解几句,就听沈静渊背对着他,道:“负责禁卫的楚奚朕暗自观察过,他没和源家有过往来,你替朕多多留意此人。”

  沈知隐领命:“是,微臣遵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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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王爷——”城阳王妃柳画桥端起茶水,奉到了沈知隐跟前。

  “阿柳,”沈知隐没动手去接,“你怎么连正眼瞧我都不肯?莫不是有什么心事?”

  柳画桥的确心虚,但她怕沈知隐继续怀疑,于是立即和他对视:“没什么……只是这几日有些乏了。”

  沈知隐言笑晏晏,眼中却含着一抹不易觉察的凶光:“真的不要紧吗?”

  “王爷……”

  沈知隐起身上前,伸手握住了柳画桥的耳垂,动作貌似温柔亲昵,实则指甲早已嵌入皮肉,掐出了一道血印。柳画桥痛得一声惊呼:“王爷,你做什么……”

  “没什么,”沈知隐在柳画桥耳畔低语,“只是提醒阿柳一件事,我不喜欢背叛我的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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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闻说六镇烽烟四起,皇上因此事每日也很烦闷,但皇后娘娘似乎并不烦恼。”乌洛兰丹姝是几年前被乌洛兰白音送进后宫的侄女,沈静渊册封她做了贵嫔。深宫中实在寂寞冷清,不像是活人住的地方,加上乌洛兰丹姝每日除了拜见皇后源若樱,便再无他事,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便干脆做了朋友,在宫闱间相互解闷。

  “怕什么,”源若樱给盆栽修剪着枝桠,“这些反贼没有一个是我爹爹的对手。”

  “可是陛下好像真的很郁闷,”乌洛兰丹姝觉得沈静渊更像是个弟弟而非夫君,“咱们要不要去陪陪他。而且我看陛下似乎很喜欢姐姐呢。”

  在乌洛兰丹姝眼中,沈静渊会喜欢上源若樱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:父亲便是常人难以企及的美男子,她恰好继承了这份容貌,一颦一笑间可谓是倾国倾城。

 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。

  “他喜不喜欢那是他的事,”源若樱道,“我又何必插手,跟我又没有什么关系。”

  乌洛兰丹姝叹了一口气,不解地问:“可是你们毕竟拜过天地,结为了夫妻,有这样的情谊在,这件事怎么会和你没有关系呢?”

  “和我拜过天地的人是天子,并不是沈家儿郎,”源若樱道,“我嫁给的是九五至尊的权力,而非他沈静渊这个人。”

  “姐姐……”

  “皇后娘娘,”钟涟道,“陛下宣您过去呢。”

  “知道了,”源若樱把手中的剪刀递给了一边的侍女,“我这就过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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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半个月后,娄清洛灰头土脸地回到华州的时候,冷不丁撞见了源尚安的侍从。

  他知道这说明源尚安就在不远处,几乎本能地一个哆嗦,下意识举起双手:“你、你们干什么……”

  一簇火光替娄清洛照亮了夜色,他这才看清,自己原来是摸黑寻错了路,误打误撞跑到了军营跟前。

  源尚安从刀剑中慢慢向他走来:“娄大人,许久不见啊。”

  娄清洛并非胆小如鼠之人,只是方才那一下突然蹦出一队人马,着实让他吃了一惊。这会儿娄清洛已经缓过劲来,他没再退后,问道:“湘君大人是特意找我的?”

  “找我做什么?”娄清洛苦笑道,“大人该不会是打算杀我泄愤吧?”

  源尚安摇头,轻咳了几声,意味深长地看着娄清洛,后者这才看清源尚安身上带着伤,手上缠着纱布,想来该是这十来天内行军作战时落下的印记。

  “我知道有一个适合大人的去处,只是不知大人愿不愿意过去。”

  娄清洛试探道:“不会是黄泉地府吧?”

  “不,”火把的光亮还是太暗了些,以至于娄清洛无法确认源尚安是否在笑,“柔然。”

  娄清洛对源尚安先前在柔然的那段传奇经历有所耳闻——他既然这么说,看来又是布了一场新局了。

  宇文瑄找到了源尚安,低声汇报道:“府君,粮食……只怕是运不过来了……”

  源尚安面上无波无澜,好似对这个局面早有所感,他轻声问:“可有说为什么?”

  “运粮队伍半道上遇上了秋雨,”宇文瑄道,“发霉了不少,北海王说实在不能把霉粮送过去,只能紧急从百姓中征收……可总得要些时日。”

  源尚安的语气甚至和平常别无二致:“他害我之心不死。”

  军中剩下的粮食只够半个月了,北海王要是再不派人运送,不用等到决战叛军,这些军士就得先饿死。宇文瑄一阵心酸:“府君……”

  源尚安把食指放在唇边,做了个嘘的手势:“人来了。”

  粮食没有到,可派来解释的运粮官倒是来了,宇文瑄知道源尚安是怕被他听去,于是乖乖噤了声,对着来人比了一个请的手势:“湘君大人就在这里。”

  运粮官一见到源尚安便开始赔笑脸:“大人,实在是不好意思……”

  “我已经知道了,你不必再重复一遍,国事艰难,谁都不容易,”源尚安道,“天灾无法预测,这件事不能怪你。”

  运粮官松了一口气,连忙点头:“多谢大人体谅。”

  娄清洛和运粮官都走了之后,宇文瑄才红着眼眶道:“府君,这都是什么事情?我们整日卖命杀敌,换来的就是这样的对待?!凭什么?凭什么啊!他妈的,这些废物要是真有本事,就自己去打叛军去!”

  “别说了,”源尚安声音低哑,“别说了……”

  宇文瑄止住了声音,知道再说下去,只会让府君更加痛心。

  两军停战的那一夜里,源尚安没有入眠,他拿起了那支父亲赠予他的笛子不了情,沉默地坐在西北的黄土地上,抬头是如霜雪般的月光,远处是大漠金色的草原。

  笛声里有塞北孤高辽阔的碧空,有烽火台下一望无垠的荒漠,有空寂惨淡的月光,也有隐匿于茫茫荒野中望不见的故乡。

  夜间无数军士纷纷走出了营帐,在如钩霜月下眺望着荒原。

  天光微亮之时,宇文瑄看见源尚安孤寂的背影,他无声地捧起了一把脚下的泥土,而后任它在指间尽数流逝,良久没有回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