娄清洛是跟着宇文瑄一起到的，他看着源尚安不说话，心里头便莫名紧张，试着唤了一声:“湘君……湘君大人?”
听到身后的动静，源尚安转过身来，开口还是往日熟悉的温润嗓音:“怎么了吗?”
宇文瑄道:“府君，这几日寄到北海王处的书信都没有回音，不知为何怎么也得不到消息，我怕……”
宇文瑄后头的话没说出口，但源尚安已经明白了。
北海王沈灏现今不是被叛军困住了，就是已然叛变了大魏。
源尚安平静道:“知道了。”
“府君，不止如此啊，”宇文瑄急道，“那些被朝廷调派到各地的宗室，也都开始蠢蠢欲动，华州和白水郡眼下都被叛军围逼，关右骚动不安，各地咫尺不通。府君，此番难战。”
“我们的情况不好，难道叛军的处境就很好了吗?”源尚安道，“越是这种时候，越是不能自乱阵脚。宇文瑄，你好好想想，我们和叛军对峙半月，僵持不下，叛军的补给基本只能依靠劫掠各地获得，只要他们一日拿不下华州，那就一日没法获得新的补给，如今不过也只是靠着剩下的粮草勉强度日罢了。”
不知为什么，宇文瑄莫名觉得只要源尚安一开口说没事，就能给他无限的信心。这个人的存在好似就是让人安心的。
有了源尚安的话，宇文瑄有了底气:“那这么说，府君已经有了计划了?”
“不出我所料的话，这几日之内，叛军必然会打我军粮草的主意，我们可以将计就计，”源尚安道，“宇文瑄，你通知韩峥，跟他说他在交战之际故意败退，让叛军俘虏几个负责看管粮草的军士。叛军必然要从他们口中打听到粮仓的具体位置，你且带人提前将粮草转移，而后埋伏在此地，将他们一网打尽便可。”
“而且，入冬时风干物燥，”源尚安随手接住一片风中的枯叶，寒风卷起他耳边的鬓发，“依我看，是个放火的好时节。”
娄清洛看两人讨论布局，尴尬道:“那个……湘君大人，我、我呢?”
“嗯?怎么了?”
“如今北方被六镇叛军占据，道路不通，”娄清洛摊开两只手道，“湘君大人，我现在也去不了柔然啊。不瞒您说，我又不会武功，这半道上就得让叛军捉住杀了。”
“谁说让你一定要闯进柔然了，”源尚安笑着松开手，让冬风吹散了枯叶的碎片，“你就不能等着柔然那边自己过来?”
“……等、等柔然来?”娄清洛彻底听晕了。
“是啊，”源尚安道，“娄大人，如果你是柔然人，你看着大魏四境内乱，难道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南下偷袭，趁火打劫的最好时机吗?”
“走吧，”宇文瑄拍了拍娄清洛的肩膀，震得娄清洛一个激灵，“娄大人现在不用着急去，真想帮忙，不如去帮着照看照看伤兵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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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些时候落了雪下来，天地间一片银白。
叛军的首领康维摩坐在帐中，右手拿着一只烤羊腿，美味近在咫尺，他却分毫没有享受的意思。
他被派到华州来已经许久了，本想着迅速拿下此地，在入冬之前获得补给，而后自己便可返回同主力军汇合。然而偏偏天不遂人愿，头几个月里势如破竹的军士，竟然被一座小小的华州城拦住了去路。
源尚安料得不错，粮草问题同样也困扰着叛军。
源尚安、源尚安……
这十来天里，康维摩想起这个名字，就觉得心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，完全喘不过气来。他跟此人打交道的这半个月里，根本没有占到一点便宜。
不过今天他总算松了一口气，因为方才副将来报，他们今晨偷袭魏军营地大获全胜，不仅打得西营将领韩峥仓皇逃离，还俘虏了不少军士。
看来这个叫源尚安的人，也并不是无懈可击嘛。
康维摩午后听到捷报之时，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，压在胸口的那股气也瞬间烟消云散。
他到底是人，不是无所不能的天神。
是人，就必然会有弱点，就难免会有失策失算的时候。康维摩忍不住想。
而弱点暴露的那一刻，只要抓住机会，就能够扭转局势。
康维摩让部下审问这些魏军俘虏，让他们交代粮仓所在之处。这些人受不住拷打，才挨了几下鞭子，就老老实实交代了地点。
听着副将的汇报，康维摩心中快意更甚，他终于从阴霾中看到了一丝阳光。
这一战，总算快要结束了。
只是不知为何，越是临近成功，康维摩心中的不安感便更甚。他总觉得源尚安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打败，或许已经留了后手也说不准。
这份不安加剧了他的恼火。
“将军，”副将跨步而入，“我方才核对了几个俘虏的供词，所说的粮仓地点的确都在同一个位置，应该是真的。”
“我已经整顿了人马，”副将道，“今夜只要您一声令下，我们便能出击拿下这块营地。”
“……慢着，呼日勒，你不觉得这其中或许有诈吗?”康维摩叫住了自己的副将，主帅的直觉与经验告诉他胜利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到来，“万一他源尚安留有后手，你这一去，不就是羊入虎口，被他们抓个正着吗?”
“将军，我已经问过了情况并且再三确认了，”呼日勒道，“源尚安那边因为后续补给供应跟不上，人心已经开始涣散，大不如从前，他就算有伏兵，又能如何?只怕对将军也构不成威胁。”
“不要掉以轻心，”康维摩提醒道，“你忘了他是谁?他是源尚安，源素臣的左膀右臂，轻视他对咱们没有好处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康维摩搁下了羊腿，一手撑着下颌:“你今日一共俘虏了多少人?清点过没有?”
“一共是六百二十人。”
“你挑二十个负伤体弱的来，”康维摩道，“让他们跟着我今夜一道去劫营，源尚安要是敢设下埋伏，这些人就是我们的人质。我倒要看看，他源尚安敢不敢拿手下军士的性命冒险。”
“至于你，你带着剩下的人死守大营，务必小心为上，”康维摩皱眉又道，“源尚安那只狡猾的狐狸，可没有那么好对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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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夜雪落无声，马蹄踏碎一地琼瑶，康维摩带着两千军士趁着夜色的伪装，摸进了存放粮草的营地。
康维摩默不作声地抬手又落下，示意前排士兵放箭袭击，一阵短暂的箭雨之后，方才巡逻的人影消失不见，康维摩这才下令出击，占领营地。
冲进营地的那一刻，不少饿着肚子的士兵直接闯进了帐篷打算洗劫，康维摩也打算悄悄掠走一部分财物据为己有。
然而他们却同时怔住了。
这座营地早已经被搬运一空，除了几十座连在一起的帐篷，连一个人影都没有。
不仅如此，一切似乎也太安静了，除了大雪于北风中飘落的声音之外，再无其他。
“……不好!”康维摩心下一紧，当即勒马调头，率着残部冲出大营，“中计了!撤!”
远处霎时间飞来一片艳红——竟是无数支绑着点燃稻草的箭矢，落在了提前泼上油的帐篷上，营地眨眼间便成了一片火海。
一支羽箭划过康维摩的面部，带出一股血流，他当即吃痛捂脸，本能地看向箭矢的来处。
马蹄声由远及近，源尚安像是从雪夜尽头奔袭而来，康维摩瞪大眼睛，目眦欲裂，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。
源尚安把弓箭抛给了一旁的军士，在马背上大笑道:“康维摩，你如今大势已去，我劝你束手就擒。”
血水不断地从脸上的伤口涌出，康维摩左手捂脸，强忍着疼痛道:“源尚安，你小子想得美!”
一声令下，随从旋即将佩刀架在魏军俘虏的脖颈上，厉声喝道:“源尚安，你若是敢再进一步，这些人可就要没命了。”
“是么，”源尚安笑意不减，“那我倒是很想看看。”
不等那随从反应，方才还被刀剑吓得瑟瑟发抖的“俘虏”一把夺过大刀，反手将他捅了个透心凉:“想取老子的命，我看你做梦!”
康维摩全身血液发冷:若是这些“俘虏”从一开始就是源尚安故意插入自己部队中的埋伏，那……那大本营那边……
副将呼日勒受命留守大营，夜里正打算入睡，就听得帐外一阵震天动地的喊杀声。
呼日勒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披起铠甲，喝问:“怎么回事!”
小卒慌张来报:“不、不好了……那、那六百个俘虏……跑跑跑……跑了!”
“追!”呼日勒一边整理铠甲，一边冲出营帐，提着长刀翻身上马。
然而他才召集了部将，就见混在俘虏里的宇文瑄提着长枪，冲他冷冷一笑，不乏痞气:“雪天路滑，呼日勒将军这是要到哪里去?”
呼日勒才要提刀迎战，就听得一阵刀剑齐响，背后之人已经被尽数抹了脖子。
人头和鲜血滚落一地，呼日勒来不及反抗，宇文瑄长枪瞬间就到了呼日勒的喉结处:“呼将军，大魏优待俘虏，投降不杀，劝你识相!”
那边的康维摩还在指望着副将呼日勒能赶来支援，就听得源尚安的笑声:“我劝你别做这等春秋大梦了。”
箭雨纷落，战马受惊将康维摩掀翻在地，他还来不及爬起身子，数十把刀剑便已然横在了他眼前。
荼蘼的剑尖抵着康维摩的喉骨，血淌成了一条线，直到这一步，康维摩仍然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，他颓废道:“源尚安……你……为什么……”
风刀霜剑里，那温润的嗓音渺远而又无比真切:“兵者，诡道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