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106章 将远行

  圣旨还没到,源若叶听见他的话,问道:“爹爹,陛下为什么要请您出山啊。”

  “大概是……发生了一些事情吧,”源尚安道,“而且只怕还不是小事。我在回来的路上,见到了不少收拾好东西,急匆匆离开的人。我猜或许北边又有战事了吧。”

  “爹爹,”源若叶问,“是您之前去过的柔然又来进犯了吗?”

  “……不知道,但我想大概不会,”源尚安道,“柔然三年前元气大伤,内部分裂严重,彼此冲突摩擦不断,阿若还可汗暂时应该没有精力对付我们。”

  源若叶一边听一边点头:莫名觉得好像只要爹爹在,就什么也不用担心。

  “圣旨到——”太监手捧诏令,拖着长音道,“源尚安接旨。”

  “着封源尚安为散骑常侍、使持节、假抚军将军、都督兼行台尚书,领军讨伐六镇逆贼,钦此。”

  源尚安带着源若叶一并跪下,道:“臣源尚安领旨谢恩。”

  “源大将军,”太监将圣旨双手交付到源尚安手里,“事不宜迟,您早日准备出发吧。”

  源若叶从地上站起身,依偎在源尚安身边,不舍道:“爹爹又要走了。”

  这话激起了源尚安的愧疚,他搂着女儿,道:“……抱歉啊。”

  “但是爹爹答应你,一定很快回来,”源尚安弯下腰抱住源若叶,“若叶,你自己要好好的,等爹爹回来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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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……你要走了啊,”谢子婴听说了沈静渊重新征召源尚安的消息,“去镇压叛乱吗?”

  “是,”源尚安收拾着行李,“果然不出我所料。两年之前我辞官回乡的时候,就已经想到了会有今天。”

  “你还真会朝自己脸上贴金啊,”谢子婴道,“不过也是啊,你的兄长是当朝丞相,你想隐姓埋名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”

  “师兄,其实我……”源尚安犹豫不决道,“其实我,不太想去了。”

  谢子婴颇为意外:“为什么?”

  “师兄,这些年来你隐居不出,恐怕感受没有那么强烈,但我不一样,许多事情我都看在眼里,”源尚安停下来手上的动作,缓声道,“大魏早就已经病入膏肓了,任谁来也是回天乏术。它就好比是一位奄奄一息的病人,再好的草药,也只是拖延时间,改变不了它必死的结局。”

  谢子婴在一旁静静听着,他揣摩着源尚安寂寥的神色,忽地笑起来:“原来如此,原来你就因为灰心丧气,而彻底放弃了吗?”

  “师兄……”

  “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源尚安啊。”

  谢子婴笑了一下,走近源尚安道:“我所认识的源尚安,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轻言放弃,即便到了困境绝境,他也依然会寻找出路,给身边的人带来希望的人。没有人能轻易地撼动他的想法、他的选择,同样,也没有人能轻易地动摇他的追求,以及他的坚持。只要是他认定好的道路,无论前方是怎样的苦难,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走到最后。”

  “我的道在天地,你的道在人间,”谢子婴重复着当年下山之际源尚安和他的交谈,抱起双臂道,“你我的求道之争可远远没有结束。我可是还等着你口中所说的,那个海晏河清、国泰民安的人世间呢。”

  “是这样吗,师兄……”源尚安低头微笑,“我明白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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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日前,源晚临叩开了崔宏道的门。

  崔宏道自从法场死里逃生之后,两鬓便斑白了不少,看上去愈发憔悴。沈静渊念在他已近花甲之年,便给他安排了一个闲职。

  崔宏道不认得源晚临,开门之时很是惊讶:“……您是?”

  “廷尉,源晚临,”源晚临飞速地自我介绍,“风闻崔大人曾是城阳王府的授课先生,晚辈今日特来拜访。”

  “哦、哦……”崔宏道捻着山羊胡,频频点头,“源大人认识城阳王?”

  “是,”源晚临诚恳道,“所以我想希望崔先生能配合我们一件事,您放心,我们绝对不会伤害您或者您的家人。”

  崔宏道听得一头雾水:“……源大人,你们这是要做什么?”

  源晚临笑着搀扶住了崔宏道,神情语气皆是晚辈面对长者应有的谦恭:“您跟我来就知道了。”

  源晚临冲许长知挥了挥手,后者立马扶着崔宏道和他的家人一块上了马车,去了一处酒楼。

  直到马车消散在夜色之中,源晚临才收住了笑容,按着佩刀了结,严肃道:“走。”

  小半个时辰之后,沈知隐带着言枫华,以及几名侍从叩开了崔宏道家的门。

  风吹树梢瑟瑟作响,沈知隐推开大门的那一刻,却不见人影。

  院落内一片死寂。

  为首的侍从当即拔出佩剑,立在沈知隐身前道:“何人故弄玄虚?”

  枝叶纷纷飘落,一双长靴踏上满地落红,不动声色地走到沈知隐面前,笑声道:“拔刀做什么?咱们可都是熟人。”

  “我当是谁呢,”沈知隐同样回以微笑,“这不是廷尉源大人吗?怎么,大人最近也多了吟诵风月的爱好,特来此地向崔先生求教的吗?”

  “我一个粗鄙之人,哪里懂什么风花雪月,”源晚临背着手,带来的侍从已经包围了沈知隐和言枫华,“谈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,何必附庸风雅。”

  “我先生他都是个闲官了,整日里除了消磨时光,什么也做不了,”沈知隐道,“有什么值得源大人上心的。”

  “闲着的人反而可怕,”源晚临意有所指,“在灰暗处搅弄风云,突然窜出来地咬人一口,防不胜防啊。”

  沈知隐骤然大笑起来,言枫华却知道他这副模样分明是动了杀念:“叔夜,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。”

  “没道理?”源晚临追问道,“怎么就没道理了,城阳王不会以为我这两年来什么也没做吧?两年前若不是拜城阳王所赐,我也不会和楚嫣一块,被莫名其妙地困在了楼底下。”

  沈知隐忽地不笑了。

  他心里清楚,源晚临敢用崔宏道要挟自己,必然是已经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,证明自己当日的的确确动了手脚,否则绝不会贸然行动。

  但他尚存一丝侥幸:既然源晚临还在逼问,或许说明他对于此事还没有十足十的把握。

  不过沈知隐不知道的是,源晚临今日是真的确信他当日动了手脚,他并非真的绑架了崔宏道作为人质,只是请他去酒楼吃席,而后假意诈一诈沈知隐,给他最后一次机会。

  数月前,沈知隐官拜吏部尚书,迁卫将军、右光禄大夫之时,源晚临就曾经问过源素臣,城阳王是个什么样的人?

  “外似柔谨,内多猜忌,睚眦之忿,必思报复,无论如何,不堪大用,”源素臣双手交叠于胸前,坐在长椅上,“乔沐苏说,他明里暗里报复了不少从前跟他有过节的人。若非必要,你尽量不要跟他打交道。”

  但表面上沈知隐还是同源家交好,源素臣也不方便公然跟他撕破脸,让彼此闹得难堪。

  “那不如……”源晚临道,“想个法子,敲打敲打?”

  源素臣仍然抱着双臂,眼神却停在了源晚临身上:“你想怎么做?”

  “我听说城阳王当年有位先生,”源晚临道,“名唤崔宏道。”

  源素臣倏忽之间便理解了源晚临的意图,道:“看来要委屈你做一回恶人了。”

 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,言枫华打圆场道:“玉衡君,何出此言?兴许是误会了什么。”

  玉衡君是源晚临的新封号。

  “言公子不必多言,”沈知隐毫无惧色,甚至还带上了些许讽刺之意,眼神轻蔑道,“玉衡君若是要动手,那就尽管来取沈某性命便是。”

  “打打杀杀的做什么,岂不是有伤和气,”源晚临笑意不变,“更何况城阳王是皇亲国戚。圣上的亲眷,自然是我源家的贵客。好好招待还来不及呢,怎么忍心下手?”

  “只是我们只会招待真正的宾客,”源晚临道,“至于那些混入其中的,那可就不好意思了。”

  “哦,莫非我误会了?”沈知隐瞟了一眼面前的刀光剑影,“玉衡君带了人手来,难道不是已经对沈某人下了必杀之心?”

  还不等源晚临接话,沈知隐又道:“玉衡君,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,你疑心我并非真正同丞相大人交好,疑心我背地里脚踏两只船,同世家或者是其他几位王爷藕断丝连,所以两年前那一日才暗中出手害你。既然如此,玉衡君为什么不直接试试?”

  “试试看,直接动手,我未曾习武,单凭三四个侍从,决计抵挡不了你们,你大可杀了我,永绝后患,”沈知隐道,“不过玉衡君,你可要想清楚后果。”

  “皇上近年来同我亲近,其余诸侯王则甚少获得圣眷,我不仅能在御前说上话,还能让皇上真的听到心里去,而这一点,恰恰是你们源家所缺少的,”沈知隐眼含阴郁,笑容令人脊背发凉,“源晚临,你扪心自问,丞相大人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,哪一样不是在挑战皇威?他源素臣杀丞相、登高位、逼太后、嫁亲女、挟天子、令诸侯,你觉得这么多年以来,皇上心里头,对于他,一丁点的怨言都没有吗?”

  源晚临有所动摇:“你……”

  “没有哪一朝哪一代的帝王能容许臣下如此僭越,皇上如今不过是因为羽翼未丰,所以不得不暂时选择隐忍,然而谁能知道皇上究竟哪一天就会忍无可忍,着手清算你们源氏一族?”沈知隐道,“所以这个时候,你们迫切地需要一个能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,并且能让陛下听得进去的人。”

  “所以,杀了我,弊大于利。”

  这段话让源晚临服气,却也让他心生忧虑。

  沈知隐既然有了能操纵圣心的本事,那他会不会暗地里劝说沈静渊,早日除去源家?

  源晚临拿不准。

  今夜本来应该是他去试探沈知隐,而局面竟然在悄无声息之间逆转过来了。

  源晚临虽然心中隐忧,却也知道今夜的试探是断然进行不下去了,他兴致缺缺地命人收回了刀,付之一笑道:“或许是我哪里搞错了。城阳王大人大量,还请不要跟我一般见识。”

  他朝着沈知隐赔礼道歉,而后又上前同他勾肩搭背,仿佛真的三言两语之间便冰释前嫌:“今夜是我不好,唐突了,让王爷受惊了,我请王爷还有小言公子一块吃酒!”

  “不了,”沈知隐微微一笑,婉言谢绝,“玉衡君的好意,在下心领了,贱内还有他事,唤我早些回去,就不多留了。”

  源晚临笑得毫无心机:“王爷慢走!”

  待到几人终于拐进巷子,确认身后无人追击之后,言枫华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,道:“若非方才有王爷临危不乱,我们几人只怕已经成了源家的阶下囚了。”

  “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,”沈知隐冷哼了一声,“你当初找了我,不就是想要找一棵危难之际能靠的大树吗?”

  见心思被戳穿,言枫华倒也不害臊,他道:“王爷高明,在下不可及,自然想要投奔。”

  沈知隐清楚言枫华试图投靠源尚安的老底,他道:“我高明?能比湘君大人还要高明吗?”

  “说起来湘君大人,”言枫华开始转移话题,“皇上已经下了旨意,他应该很快便要回朝了吧。”

  “回来了也是去前方平叛,”沈知隐道,“跟咱们暂时扯不上关系。你与其想源尚安,倒不如想想应该怎么对付源晚临。湘君远在天边,这位可是近在咫尺。”

  “……他早年是个混子,喜欢不按常理出牌,”言枫华今日的确被源晚临打了一个措手不及,因而心有余悸,“还真不好拿捏住他。”

  “不好拿捏,那就不要拿捏,”沈知隐眼中含着煞气,源素臣说的没错,他的确就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,“今日之事,我要他源晚临来日拿命偿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