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90章 暗流

  大魏已经病入膏肓,这是多年前两人无声的共识。

  但治国平天下任重而道远,前途未卜,源素臣和源尚安心里都清楚,他们很有可能会倒在半路上。

  源素臣伸手抚摸着源尚安的侧脸——但不能是现在,绝不能……

  乌黑的药汁被灌入喉间,源尚安轻轻咳了几声,神志却还没能恢复清醒,药水随着呛咳溢出,源素臣把源尚安从后面抱起来,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再喂药。

  这夜源素臣一直抱着源尚安,不敢闭眼,怕自己睡过去。源尚安由于疼痛,睡得极不安稳,源素臣就抱紧他,轻轻哼着歌。

  他十二岁左右便一个人来了京城,为了生计不得不学习汉文,因而鲜卑语慢慢地也就生疏了。是以源素臣时常看不懂鲜卑文的书信,还得叫源尚安来为他翻译成汉文。如今给他哼唱的歌谣,还是程焉如小时候哄源素臣之时唱的,词文大意是在描述北方富饶的土地,并希望孩子的生命能像小草一般坚强。

  然而源素臣对于歌词记得很是模糊,调子虽然是对的,可是发音很不标准,源尚安醒过来之后,便哑声道:“兄长,唱错了。”

  源素臣让源尚安枕在自己的手臂上,俯首下去同他额头相抵,确认源尚安没有发烧之后才道:“那你往后可要教教我,唱一个对的给我听。”

  源尚安靠在源素臣的怀抱里,恹恹答应道:“……好。”

  “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,”源素臣道,“尚安啊尚安,你怎么老是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呢?”

  源尚安抬眼望着源素臣,轻轻吻了吻他的面颊,然后引着源素臣摸到自己的心口。

  “……放不下了,放不下了……”源尚安疲倦地半合着眼眸,靠在源素臣的怀里,复又沉沉地睡了过去,仿佛陷在了一个渺远的梦境里。

  源尚安想着源素臣抱着自己从万人坑里出来的那一刻,他现有的生命,原本有一半是属于他的兄长的。

  夜色静谧无声,这方窄小天地在寒风里,像是一座独属于两人的孤岛。

  几日后,源素臣的奏折到了御前,沈静渊朱笔勾画,同意将这些人停职查办。宇文瑄同韩峥负责押送这些人进京待查。

  “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?”韩峥手里拿着果子,一口下去没了一半,“他们都只是小吏,哪来那么大的胆子贪污赈灾物资?就算有,又能贪多少?”

  “案子还没开始查,”宇文瑄骑着马,时不时朝后方望去,“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。”

  “我说,你觉得这一次谁会赢?”韩峥啃着果子,“这案子可不好查,牵连了许多人呢。”

  “这不在你我的职权范围之内,还是不要随意过问最好,”宇文瑄道,“咱们要做的,就是把任务顺利完成,路上千万别出什么差错。”

  “宇文瑄,你倒是谨慎了不少,”韩峥吸了吸果肉上残留的汁水,“你从前在夏州可不是这样。”

  “从前是从前,现在是现在,”宇文瑄道,“你我如今同朝为官,同为魏臣,自然应该事事小心为上,不要惹是生非。”

  韩峥装作没听懂宇文瑄的暗示,继续啃着果子。

  源素臣和源尚安先一步回了洛阳,源尚安想到同窗好友叶苏的父亲叶逢秋从前是度支尚书,主管钱粮,于是一面让源晚临审理官吏,一面借着拜访好友的名义去查探查探情况。

  叶逢秋听说源尚安要来,一早便备下了酒席,他知道叶苏同源尚安交好,所以心里便将源尚安看做了另一个儿子。

  “故卿啊,来来来,”叶逢秋笑着招呼源尚安上座,“多少年了,我瞧见你,总觉得还是当初跟叶苏一块荡秋千的那个孩子。来,坐坐坐。”

  源尚安含笑道:“叶叔好。”

  “你不说我也知道,”叶逢秋道,“无事不登三宝殿,故卿呐,你是为了汾州赈灾的案子来的吧。”

  “是,叶叔说的不错,”源尚安道,“事关赈灾,牵扯重大,晚辈特地前来求教。”

  “故卿呐,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把你看作另一个孩子,所以今日我也不同你说假话,这样的案子,难办啊,”叶逢秋撇着茶沫,吹了吹道,“我从前还是度支尚书的时候,就遇到过类似的案子。那一年正赶上黄河发大水,波及数十座县城,事后统计的灾民多达二十万啊。”

  “当时还是永熙年间,陛下下令拨款赈灾,我和裴蕴一块负责转运钱粮,”叶逢秋道,“可是你猜猜,最后能到灾民手里的能有多少?半两银子都未必有!为什么,因为经手的人太多,这里拿一点,那里贪一点,自然也就所剩无几了。”

  源尚安问:“出了这样的事,朝廷没有追查吗?”

  叶逢秋看着他,遗憾地摇了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法不责众。”叶逢秋收敛了微笑,又道:“而且没有人再敢追查,因为当时想要一查到底的裴蕴,突然自杀死了。”

  源尚安心中一凛,猛地起身。

  “……坐下、坐下,”叶逢秋道,“你听我慢慢跟你说。”

  “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,你肯定要来问我,就算你不来,皇上也会派人来查,因为我是前一任的度支尚书,”叶逢秋道,“若是旁人也就罢了,但是既然这一次是故卿你来,那叶叔就得把话跟你说明白。”

  “有些案子很复杂,牵扯甚广,真要彻查下去,整个大魏朝堂都要天翻地覆,而有些案子就很简单,只是底下的人一念之差,把他们一一撤换便可,”叶逢秋道,“至于复杂还是简单,有时候也由不得自己。所以叶叔如今要教给你一句话,那就是适可而止。”

  “适可而止?”

  “对,适可而止,”叶逢秋张了张嘴,似是想要叹气,“故卿呐,你自己好好地想一想,如今我大魏北有柔然,南有萧齐,可谓是腹背受敌,这个节骨眼上,中央再出了什么乱子,惹得人人自危、动荡不安,那岂不是给了柔然和萧齐以可乘之机吗?你是做将军的人,应该比叶叔更懂得人心的重要性,人心一乱,就是拥兵百万,只怕也难取胜。”

  “叶叔,您的话,恕晚辈今日不能理解,”源尚安道,“人命如天,我做不到置之不理。”

  “我没有让你置之不理,我是说适可而止,适可而止你明白吗?”叶逢秋语气急促了些许,“故卿,你一向颖悟绝伦,怎么这个时候反倒不明白了呢?这个案子已经结束了,是汾州一部分官吏浑水摸鱼、浑浑噩噩,将他们按大魏律法处置便可。”

  “数万汾州百姓,白骨露于野,最后换来的就是这么一个交代吗?”源尚安道,“如果叶叔是要我故意遮遮掩掩,那恕我确实无能为力。”

  “你……源尚安!”叶逢秋斥责道,“你不要执迷不悟!”

  “我要查案,叶叔为什么反而要劝我适可而止,”源尚安质问道,“莫非您也和这个案子有所牵连,不想叫人揭老底,是吗?”

  “源尚安……你……”

  “若是如此,那就抱歉了,”源尚安冷然起身,躬身行礼,“叶叔,晚辈告退。”

  “……故卿、故卿!源尚安!”叶逢秋见挽留无果,几乎是捶胸顿足:“哎……”

  “哎?故卿?”叶苏见源尚安出来了,拿酒的手顿了一下,“不是说好了在这里吃午膳的吗?你怎么又走了?”

  源尚安心里五味杂陈,努力扯出微笑来:“……没什么,我还有些事情,就不在这里逗留了,不好意思啊……”

  “怎么,我爹他跟你说什么了吗?”叶苏关切地拍了拍源尚安的肩膀道,“嗨,故卿啊,要我说,我爹他这个人有时候脾气就是那样,你别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……啊,故卿?”

  “叶苏……我、我想问你一个问题,”源尚安道,“假如、我是说假如有那么一天,你发现和你关系一直很好的人——比如说我吧,我可能做了错事,你会怎么办?”

  “……哎?怎么突然问起来这个?”叶苏愣了愣,“故卿,你不是这样的人啊。”

  “非要我说的话……我会先努力寻找证据,只要有一丝希望证明这件事跟你无关,我就不会放弃,”叶苏道,“不管怎么说,咱们可是朋友啊。”

  源尚安定了片刻,才笑着道:“……是啊。”

  翌日飘了些小雪,言枫华抖了抖伞上落雪,目光定在了对面的沈知隐身上。后者吹了吹手炉上纯白的碎屑,道:“言公子,瞧我做什么?”

  “贪墨赈灾粮款的事情,各位王爷没少插手,”言枫华道,“怎么,城阳王就一点也不担心吗?”

  “与我无关,我管他们做什么,”沈知隐道,“要是一不小心惹祸上身,岂不麻烦?”

  “是么,”言枫华随意地转了转伞柄,“那可未必,查案这种事情,最容易拔出萝卜带出泥。源尚安是个什么样的人,王爷您在源素臣身边,想必比我更清楚,他要是查出来一些东西,只怕王爷也不能置身事外吧。”

  “比如说,”言枫华道,“我记得王爷昔年记恨叔父,多有诬陷,此事为郦道元所知,不过好在那时候源素臣还没入京,郦道元眼下又不在京城,所以此事没有广为人知——”

  他话音未落,就听见沈知隐含着笑意威胁道:“言枫华,你想死吗?本王不介意送你上路。”

  “我不想死,”言枫华双手背后,“我只是想来帮帮王爷,希望王爷好心好意,收留一下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罢了。”

  “王爷放心,”言枫华道,“知道这件事的人,已经被我杀了,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晓王爷的过往了。”

  深夜,汝南王和北海王各自得了消息,北海王瞧着几位心腹都来了,才道:“源尚安你们都知道,我也就不说了,总之他要是真的一查到底,咱们都没有好果子吃。”

  “事到如今,”有人道,“王爷不如负荆请罪,以求宽宥。圣上同王爷毕竟是血亲,不是源尚安一个外人就能撼动得了的。”

  北海王心里不大情愿,觉得自己作为长辈做这种事实在丢脸,皱眉道:“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?”

  “有啊,”柳前川道,“王爷,既然此事是源尚安支持彻查,那么他要是死了,不就没有进行不下去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