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89章 医道

  宇文瑄眼疾手快,转眼之间已经按住了楚昀,厉声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……宇文瑄,”源尚安抓了一把发霉的谷物,险些在手里捏成了碎粉,“把他带走!这里的人都一并押下去!”

  “是!”

  楚昀倒是不卑不亢,从地上爬起来冲着源尚安抱了抱拳,道:“湘君大人,再会了。”

  “宇文瑄,带人把粮仓围住,同时立刻封锁消息,以防有人销毁证据,”源尚安立即下令,“萧见尘,你同我一块去找我兄长。”

  “府君保重!”

  “义父……”萧见尘担心源尚安的身子,上去架着源尚安的身子。

  “……走,”源尚安连连喘气,心头犹如滴血一般,“不要因为我一人而耽搁……”

  那头源素臣才下令罚了这些偷工减料的官吏一年俸禄,就听属下道:“湘君大人来了。”

  “什么?他?”源素臣道,“我不是叫他……”

  “……兄长,”道路的尽头传来源尚安的声音,萧见尘半架着他朝源素臣走来,“粮仓、粮仓有问题!里面几乎都是霉粮……”

  他说罢,左手五指一松,那腐烂发臭的谷物顺着指缝落在地面,源素臣还未作答,就看见源尚安一手死死按着心口,整个人朝后倒去。

  “义父!”

  “尚安!”

  “……湘君大人!”

  耳畔混乱的呼唤渐渐微弱,合眼前的那一瞬间,源尚安看见源素臣几近抛下一切朝自己跑来。

  源素臣一路把他抱了回去,大夫得了令,立刻下去熬药,他吩咐了几句,就守在源尚安身边。他先动手解了源尚安的衣领,见心口裂痕处隐隐渗出血来,取了干净的手巾一点一点给他擦净,又换了一副药轻轻敷了上去,像年少时一遍遍给病人做过的那样。

  若不是世事难料,或许他如今应该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医师。

  他从前四处流浪,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,好不容易找了一份店里的活儿,老板却对他没什么好脸色。渐渐的,他也开始琢磨,自己在这洛阳城内累死累活地当牛做马为的是什么?

  琢磨来琢磨去,他发现这样的人生其实一眼就能望到尽头。那点铜钱不够他娶妻生子,更不够他买马定居,倒不如拿来挥霍,能快活一天是一天。

  于是他开始朝勾栏那里跑,他年纪小,没想过跟其间舞妓春宵一度,便拿钱打赏,听她们唱曲解闷。或者去城郊打猎,一玩就是一天。

  很快他就因为过度的放纵而病倒了。

  四处行医的大夫凑巧捡了他回去,顺手一副药救醒了他,而后带着长辈的语重心长,劝这年轻人不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。

  大夫的言语很温和,可在源素臣听来犹如两记清脆的耳光扇在面上,痛得他无地自容。

  大夫免了他的草药钱,源素臣却执意要给他打工偿还。两人客气了一阵,大夫见拗不过现在的年轻人,摸了摸下颌,点头答应了。

  源素臣白天替他磨草药,顺便干点零活,夜里便挑灯苦读,同时不忘习武。大夫见他好学上进,不免起了一些爱才的心思,治病救人之余也会教他一些医术,偶尔也同他谈天说地。

  “……你叫什么名字来着?”大夫上了年纪,记性开始不好,对于身边的几个小弟子开始时不时地想不起来名字。

  “源素臣。”

  “……哦,哦哦哦……源素臣,源素臣……”大夫从厚厚的医书后头睁大眼睛看着他,又开始糊涂起来,指了指自己,“我叫阅千秋。阅是已阅的那个阅,江湖人称悬壶子……”

  “知道,您今天已经说了三回了。”

  “啊?哦哦哦……我又忘了……”

  “来,源……呃……”阅千秋努力想了一阵子,最后决定放弃:“小源呐,过来吃葡萄,前两天有个富商送过来的,说是谢礼。”

  阅千秋招呼了一阵,发现源素臣在低头看一封信件,人没动,于是干脆端着葡萄走了过去:“看什么呢?”

  “……家里寄来的信件,”源素臣道,“我弟弟写的。”

  阅千秋刚才还在美滋滋地嚼着葡萄,听到弟弟二字不知为什么顿了一顿,葡萄皮忘了吐掉,直接咽了下去:“……你还有弟弟啊?”

  一旁吃葡萄的弟子插嘴道:“先生,您从前不是说您家里头也有个大哥吗?”

  “……那都多少年了,”阅千秋顿了一下,才想起来要去拿下一颗葡萄,“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。”

  “小源呐,来来来,吃葡萄,”阅千秋把一串葡萄塞到了源素臣手里,以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道,“有兄弟是件好事,你往后可要好好对你弟弟,别欺负他,有什么话尽早说……要是闹不愉快了,也不要一直僵着,兄弟嘛,到底还是比旁人要亲的……”

  “……吃,吃葡萄啊,看我干什么?哎,你不吃我可都吃完了啊。”

  “先生怎么不回去看看先生的兄长?”源素臣擦干净手,捏起了一颗葡萄。

  “……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……”

  源素臣把葡萄塞进嘴里,笑了几声,不再过问,又专心去看书。

  不过好景不长,随着时间推移,阅千秋收的几个学徒陆续离开去外闯荡谋生,医馆渐渐冷清下来,最后还剩下一个源素臣。

  “……小源……你怎么,怎么不走哇?”阅千秋病入膏肓,躺在床上气息奄奄,“他们可是都去外头、去外头闯荡江湖了,咳咳咳咳……”

  “我没那个钱,”源素臣同他实话实说,“再说了,我是质子,一旦出去洛阳城,就是死路一条。”

  “哦、哦……”阅千秋躺在床上长吁短叹,艰难地大口喘气,“对了……你叫什么来着,我又忘了……”

  “源素臣。”

  “源素臣、源素臣……”阅千秋喃喃自语,两眼无神地望着昏黄的屋顶,“你的意思我明白……但是还是、还是谢谢你啊……至少还有一个肯替我收尸的人……”

  阅千秋翻了个身,正对着源素臣,道:“既然你暂时不走了……那就陪我说说话……”

  话虽如此,可几乎都是阅千秋在自言自语。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不过到了他这里恐怕成了“其言也多”。阅千秋拉着源素臣的手,开始絮絮叨叨:“其实、其实我骗了你很多年……我、我不叫阅千秋……”

  源素臣长眉一抬,好奇着下文。

  “我……我叫岳观世……”阅千秋叹息道,“可是我跟我哥哥闹翻了,所以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了……我觉得对不住他,一直也无颜去面对他,所以给自己改了这个名号……”

  “我做了错事,所以受到了惩罚,被流放到了西北边疆,直到十多年前大赦天下才回来……”岳观世呼吸沉重,“然后就拾起来祖传的手艺,开始治病救人……哦,对了,好孩子,我有一样东西留给你……在那边柜子底下,你搬开就看到了……第二个暗格里……”

  源素臣牵着岳观世的手,用脚把柜子朝旁边踢了踢。

  那里是一箱银两,还有一柄宝剑。

  “我瞧你日日习武苦练,所以想把它赠予你,此剑名朱厌,与上古凶兽同名,象征兵燹,传说非大智大勇者不能镇住……”岳观世冲他笑了笑,“我不知道传言是真是假,不过我总觉得你可以……那些银两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,留着也没用,你拿去吧……”

  “……对啦,好孩子,你以后打算像我一样做大夫吗?”

  “我不打算做大夫,”源素臣冲他抱歉地笑了笑,“不好意思了,没法继承您的衣钵。不过我想做的事情,跟大夫差不多。”

  “……什么?”岳观世听得迷迷糊糊。

  “先生医人,我打算医国。”源素臣道。

  岳观世努力眨了几下眼睛,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小,似要说些什么,最后只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。

  “源、源素臣……”这一回岳观世终于记住了他的名字,“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跟父亲一样做大夫吗?不仅仅是因为谋生……”

  “我在流放地见过了太多的死人,白骨如山,活着的人日夜挣扎哀嚎,太惨了、太惨了……他们也是人啊……他们不应该这样活着……所以我下定决心,拾起医术来……”岳观世呼吸急促,消磨着回光返照带来的最后一些气力,“但是、但是我很快就知道,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,源素臣……我、我不是神,我救不了所有人……甚至有的时候,还会加速病人的死亡……”

  “最初的时候,每死一个人,我就会大哭一场,因为我接受不了自己的无能为力……但是后来,我渐渐地开始冷漠、冷血,开始学会无动于衷,因为我见过太多的生死……我已经知道人是有局限的……所以我逐渐麻木,行医对我来说也不再是追求,而是一件单调的活动,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,我到底为什么选择了做大夫……”

  “现在、现在看到了你,我好像、好像明白了……”岳观世道,“但是、但是源素臣啊,你选了一条比我更为坎坷的路啊……等你经历过我看过的一切……你就会明白我的心境的……”

  “我知道,您所说这一切,我都见过。”方才岳观世所言种种,亦是源素臣这些年来的写照,他像是回答岳观世,又像是对过去的自己说话:“但正因为见过悲剧,才要阻止它们再次上演,这不也是身为大夫的职责吗?”

  “……那、那我祝你一路顺风……”岳观世拉着源素臣的手,似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:“对了,你若是能、能碰见我兄长……记得代我跟他说一句……对不起、对不起……”

  说完那句话,岳观世带着遗憾合上了双眼,泪水沿着额角滑落。

  源素臣轻叹了一声,用拇指替他擦去了那道浊泪。

  他用那些银两给岳观世打了一口上好的棺材,一个人用独轮车拉着尸身,把他安葬在了城郊的山脚下,只是取走了那把名唤朱厌的剑,没把银两据为己有。

  临别时同岳观世说过的话依然铭刻在源素臣心里。

  先生医人,我愿医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