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63章 王庭

  “……这写的什么?”天罗的桌案上摆着源尚安写给源素臣的信件,他虽认得汉字,也会说汉语,可这上面的内容却是让他看得云里雾里,“不就是问问兄长的近况吗?”

  “你们也看看,”天罗下令将这封信传给几位心腹下属,“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。”

  这些心腹手下虽然懂得一些汉语,可都是一知半解,和汉人交流还行,真要是去咬文嚼字,那可就是一窍不通了。

  信件传递了一圈,几人悉皆摇头,担任俟豆发一职的副伏罗策律代表众人回话道:“回可汗的话,属下们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。应该就是一封普通信件。”

  “你,过来,”天罗向那名监视源尚安的侍从招手,“把这封信原封不动地寄回去,不要让他发现我们动过。日后若有什么情况,及时前来汇报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这源尚安,当真就那么完美无缺?”天罗道,“他在魏国的时候,你们没有去派人打听打听,他有什么喜好么?”

  这是指示手下们投其所好,收买源尚安的意思。几人你看我我看你,交换了好几次眼神,最后还是副伏罗策律出来回话:“……可汗,据探子们的消息,这个源尚安他为人清心寡欲,还真没有什么爱好。我看不是金银珍宝或是高官显爵就能打动的。”

  “此言差矣,”国相尉迟聆渊道,“策律,中原有句话,英雄难过美人关,这源尚安再怎么说,也是个男人,真要是温香软玉在怀,他还能真的坐怀不乱吗?”

  众人原本各怀心思,听到这里倒是一齐笑出声来。

  恰在此时,一名少年掀帘而入,欢呼雀跃道:“哥!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!”

 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,张扬而又耀眼,一双眼眸仿若草原上宝石般的大泽,脑后的长发绑成了小辫,五官昳丽俊秀,面容还带着天真无邪的稚气,极讨人喜欢。他一手提着一只狍子,两三步便跳到了天罗跟前,也不行礼跪拜:“哥,我给你打了狍子,晚上烤了给你吃!”

  天罗对此不仅不恼,反而喜笑颜开,他摸着那少年头顶的毡帽,道:“阿若还,哥看你比去年又高了不少嘛。”

  这少年正是天罗的弟弟,柔然的小王子郁久闾阿若还。他听了天罗的话,一把抱住了哥哥的手臂,笑道:“哥,再等两年,我就来当你的护卫。”

  “好,好,”天罗揉着阿若还的脑袋,两人虽不是一母同胞,可感情却异常深厚,阿若还一心向着哥哥,天罗也对这个弟弟甚为爱护,“但是下回可不许一个人出去打猎,要叫侍从跟着,听到没有?你万一出了什么事,也好有人帮着你,哥又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。”

  说罢天罗看向国相尉迟聆渊,后者会意道:“阿若还殿下,魏国的使臣从中原带了不少宝物。其中有一柄弯刀,名唤圆缺,可汗有意将它赠予殿下。”

  “哥,”阿若还欢天喜地接过弯刀圆缺,“你对我真好!”

  随即他又道:“魏国既然来了使臣,那来的人是谁?是不是尚安哥哥?”

  尉迟聆渊和天罗对望一眼,笑着点头。

  “那我去找尚安哥哥!”阿若还兴奋不已,他把刚打的狍子留在了帐内,“哥,我回来再来找你!”

  源尚安正坐在帐内跟几个少年耐心解释柔然的官制,忽地一阵长风吹开帘帐,源尚安似有所感,抬头看到阿若还迎着日光走来:“尚安哥哥!”

  “阿若还殿下,”源尚安立刻起身行礼,“魏使源尚安见过殿下。”

  两人在源尚安第一次出使柔然便已经认识,彼时的阿若还还不到源尚安的胸口,现在一晃数年,他已经快有源尚安高了。

  “尚安哥哥,你好不容易来一趟,我叫人给你准备了好东西,”阿若还挥了挥手,属下立刻抬进来好几只箱子,“这些都是我们打猎时弄到的东西。尚安哥哥,你喜欢什么,就拿什么走。”

  “这……”源尚安看着暴露在箱子外的一截熊皮,推辞道,“阿若还殿下,这些厚礼,恕我不能收取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我们那里有规定,使者不能私下收受礼金,”源尚安耐心地同阿若还解释,“我要是收下了,回去之后只怕就解释不清了。”

  “好吧……”

  源尚安怕他不高兴,立刻哄道:“殿下,我看您的汉语比几年前流利很多了。”

  “咦,真的吗?”阿若还显然很高兴,“我族人好多说学这个没有用,这几年我为着学汉语汉字,可费了不少劲呢。”

  两人正说着话,副伏罗策律便匆匆走了进来,他先是对阿若还低声说了一句什么,后者忙跟源尚安道别,跑到了帐外。

  副伏罗策律又看了一眼源尚安身后的人,他们也旋即知趣地退了出去,源尚安心中判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简单:“怎么了吗?”

  源尚安头一回出使柔然的时候,正碰上副伏罗策律患了痢疾,腹泻不止。柔然地处草原,又没什么草药,治病大半靠的还是原始的放血疗法,要么就让巫师巫医围着病人跳大神。眼看着人日渐虚弱,就要死了,还是源尚安拿了随身携带的草药,煎了给副伏罗策律服下,才让他捡回来了一条命。

  自那以后,副伏罗策律就把源尚安看做了救命恩人,他道:“湘君大人,可汗似有杀你之心。”

  源尚安并不意外,他仍旧处之泰然:“他杀不了我,多半是一时的气话,副伏罗大人放心。”

  这下轮到副伏罗策律听不懂了,他道:“湘君大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,我服侍可汗多年,深知他杀伐果断,绝不会心慈手软。”

  “可汗喜欢意气用事,不必紧张,”源尚安平静地一笑,“他如果真要杀我,那他绝不会让我活着来到王庭。半路上直接截杀,而后伪装成强盗打劫不幸身亡,岂不是更好?”

  副伏罗策律被源尚安说得一愣,不确定道:“真的?”

  源尚安调着香料,但笑不语。

  阿若还擦着汗,一手掀开了帘子,道:“尚安哥哥,今日有宴会,我哥哥要为他母亲祝寿,你去不去?”

  “去,当然去,”源尚安立刻叫来云千叠准备寿礼,“什么时候开始?”

  开宴之时已是傍晚,源尚安特意派了云千叠提前将礼品送给了天罗之母侯吕陵氏。可汗相当于柔然的帝王,那么这位侯吕陵氏的地位便近似于太后了。云千叠也知道这点,因而送礼时好一番恭维,哄得老人家很是开心。

  阿若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,他拉着源尚安,兴奋地入了座,便开始热情地同源尚安介绍周围之人。

  “尚安哥哥。”阿若还笑起来便能露出两颗虎牙,更添活泼可爱,他朝着一名青年招手:“叶仑哥哥,你看谁来了?”

  那名褐衣青年愣了愣,颔首道:“见过魏使。”

  阿若还上去给他倒了马奶酒,又拉着源尚安说了一堆话。源尚安从他言语之中得知,此人名唤郁久闾叶仑,是天罗同父同母的弟弟。

  “可汗到!”

  席间骤然陷入寂静,众人哗地一下全部起身,向着天罗致意:“参见可汗。”

  天罗今日兴致很高,开宴之后便频频劝酒,还请来了数十名歌女伴舞助兴,脂粉香熏得不少人摇头晃脑。源尚安却不敢失态,一直控制着酒量,旁人都已经酒过三巡了,他才堪堪喝完一杯。

  领舞的美人金发蓝眼,丰韵娉婷,她踏着舞步,在胡琴的伴奏声走走到了源尚安眼前,笑着举起酒壶,给源尚安斟了慢慢一杯酒。

  “美酒当配英雄,”那美人秋波微转,嫣然一笑,“大人请。”

  源尚安怔了一下,没拿住酒樽,液体溅到了手上。

  阿若还适时用手肘碰了一下他:“尚安哥哥?”

  “……啊,没事没事……”源尚安这才反应过来。他还真不是见色起意,对这美人动了什么龌龊的心思,而是她身上实在是擦了太多的香粉,离远点还好,方才一近前几乎熏得他要晕过去了。

  天罗似是不经意地望了源尚安一眼,暗自冷冷一笑。

  侯吕陵氏今日同样也兴致盎然,她一手拉着小儿子叶仑,另一手则拍着大儿子天罗,笑逐颜开道:“今日是大喜的日子,我也有一件事要宣布。天罗,叶仑这几年来担任吐豆发一职也算是尽心尽力。看到你们兄弟二人齐心协力,我也就知足了。”

  天罗看向母亲,恭敬道:“阿家放心,儿子定会善待弟弟。”

  阿家是柔然人对母亲的称呼。

  “阿家也老了,这辈子没什么别的心愿,”侯吕陵氏面上已满是皱纹,眼珠也浑浊不堪,“可是天罗,我不放心你,你如今还没有孩子,这往后可如何是好?”

  天罗没想到母亲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继承人的事,喉结微动,搪塞道:“阿家不必着急,总会有的嘛……”

  说罢,天罗看向沈渐秋。后者忙道:“阿家费心了,是我身子不好,一直未能给可汗延续血脉。”

  “阿家有个主意,”侯吕陵氏握紧了叶仑的手,朝着草原上列座众人道,“既然可汗无子,那么便以叶仑王子为嗣。”

  “这……”天罗不料母亲偏心至此,非要将叶仑推向可汗之位,一时间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,只好道:“阿家,今日是欢乐的日子,怎么谈起正事来了?”

  叶仑也连忙劝阻母亲:“阿家,这事儿以后再说嘛——中原来使送了不少新鲜瓜果来,您尝尝?”

  侯吕陵氏面色不佳,席间瞬间鸦雀无声,连奏乐和歌舞都停了。她看也不看天罗,而是道:“我已是风烛残年,别无所求,可汗也不肯答应吗?”

  天罗紧抿着唇,一声不吭。

  源尚安在这片寂静里站起了身,他举杯向侯吕陵氏,朗声道:“我见可汗友爱兄弟,必是一代明主,柔然中兴指日可待。今日容我提前祝可汗和您一杯酒。”

  他本不习惯奶酒的味道,此刻却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又向着侯吕陵氏道:“我为魏使,便暂代朝廷,祝您寿与天齐。”

  众人举杯,齐声为侯吕陵氏祝寿。

  一场危机在觥筹交错中化为无形。没人注意到天罗看向源尚安的眼神已有着警惕和敌意,他对此人又敬佩又警觉。

  这等英才,若不能为柔然所用,那就先杀为上。

  三日后,洛阳。

  “报!”下属道,“湘君大人来信!”

  “快送进来。”源素臣连忙接过信件,见信上按上了指印,不禁眉头紧锁。

  ……出事了?

  柔然在派人监视着他?

  源素臣迅速按照约定,从斜着的字里看出了消息:郁久闾天罗对源尚安不放心,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。

  但遇到困境的不仅是他,源素臣也隐约觉着,宫里开始暗潮涌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