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64章 筹谋

  三日前。

  源素臣下朝时,远远望见了掖庭的宫女,他停了脚步,道:“这便是皇上挑选的人?”

  “不是,”温云翘已经没了第一次交锋时的锋芒,垂首道,“准确来说,是各家塞银子走后门送进来的人。皇上选了三个人,其中一名是乌洛兰大人送来的姑娘,但皇上年纪小,事情又多,一直没有临幸的意思。”

  源素臣微微点头,正要继续问问情况,前方已有女子望见了他:“才人李氏见过丞相大人。”

  源素臣听见声响,发觉它的主人是个跟沈静渊差不多大的小姑娘。他寻声看去,见她眉眼温婉,便以为是个乖顺文弱的姑娘,于是也向她回了礼。

  这便是大魏丞相啊。李芳颜待源素臣远去之后,才缓缓抬首。

  “没用、没用啊……”李芳颜还在家里时,时常能听到父亲李鹤庭在书房长吁短叹。

  李鹤庭不过一个从四品的谏议大夫,他见“奸相”源素臣祸国殃民,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,自然难免感叹。

  李芳颜听得倦了,就说:“唉声叹气的又杀不了奸臣。”

  “你……”父亲看着她,愈发生气,“你一个女孩子家,懂什么?又能做什么?也就知道耍嘴皮子。”

  “谁说我做不了?”李芳颜仍旧磨着墨,“赶明儿我就进宫去,帮着皇上,谁说女子就不能为天下分忧?”

  “你……”李鹤庭一手指着这个“叛逆”的女儿,更加气不打一处来。

  李芳颜轻轻一笑,看着长空中的流云,把李家的种种抛诸脑后。

  她奉着茶水,缓步迈入了永安殿,立在了沈静渊的身侧。

  沈静渊刚满十五,每日连觉都睡不踏实,哪来的精力去后宫繁衍子嗣,他要是累了便直接在寝殿里歇息补觉,因此对于才送进宫来的那三个美人,他是一个也不认识。

  天不亮就得去准备早朝,偏偏议论朝政的时候还不能打瞌睡,沈静渊撑了几个时辰,这会儿是再也撑不住了,趴在桌子上就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
  钟涟怕沈静渊嫌热,立即示意宫女们轻手轻脚地换冰,又吩咐人上去扇扇子。李芳颜示意自己来,她接过团扇,在沈静渊身侧轻轻扇了起来。

  凉风拂面加重了困意,沈静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多时辰,才疲惫地睁开眼睛,他望着李芳颜道:“……你是谁?朕不记得永安殿里从前有你。”

  “回陛下,”李芳颜停下了扇风,行礼道,“妾身是陛下前些日子亲自册封的才人李氏,大名芳颜。”

  “……哦,朕想起来了,”沈静渊道,“你是李大夫家的姑娘。”

  沈静渊因为困,眼睫毛上还带着泪滴,他找了手绢擦去,随口问道:“为什么进宫来?你父亲送你来的?”

  “……妾身,”李芳颜行了万福礼,钟涟知趣地带着其他的下人退了出去,“妾身来御前,是想为陛下分忧。”

  沈静渊听罢,被她逗笑了:“分忧?李芳颜,你好大的口气啊。你要怎么为朕分忧?”

  李芳颜不答,用手蘸了茶水,在桌面上写下了一个“源”字。

  沈静渊当即变色:“你……”

  “妾身知道陛下践祚以来,为中兴大魏,夙夜不懈,可朝中偏偏有心怀不轨之人,令陛下彻夜难眠,”李芳颜道,“妾身愿助陛下一臂之力,愿为陛下赴汤蹈火。”

  “……起来,”沈静渊明显震惊大过欣喜,他拉着李芳颜的手,让她起身,“起来说话……”

  沈静渊和李芳颜的事,源素臣自然不知,他再能收集情报,对于皇上的后宫还是有所顾虑——身为臣子,打听宫闱秘事有违道德。

  当然他也没空去想这些事,让他烦心的事已经够多了。源素臣本以为靠着新政的查漏补缺,和从宗家抄来的那么多银子,组建一支十万人以上军队没有什么问题。柔然的精锐约有十三万,大魏要想不落下风,压在边境的兵力势必也不能少于十万。

  但是兵力不够,他招不到足够多的人马。

  源素臣计划组建一支二十万人的精兵,如今堪堪凑了十万,勉勉强强完成了一半。

  ……为什么招不到人呢?

  他知道大魏在延昌年间,有不少流民逃到了南边的齐国以求生路,也有不少人死于战火,但战事主要集中于西北,中原腹地一带受到的损失其实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

  这个问题困扰了源素臣三日,直到他看到温云翘和闻轩邈两人送过来的新情报,才恍然大悟。

  那些“失踪”的人口,都去了寺庙削发为僧,靠着一本经文,企图逃避生产和兵役!不仅如此,一些触犯刑律之人为了逃避处罚,也纷纷选择皈依佛门。表面圣洁的神圣之地,实际上却是一团污秽。

  佛寺几乎遍布大魏全境,再这么下去,即使源素臣能叫世家大族让出田地,只怕也要荒芜下去,因为根本无人耕种。

  源素臣提起毛笔,像是托起了万斤重担,迟迟无法落墨。

  他知道这一笔下去,自己来日或许就是千夫所指。

  背对苍生,独做孤臣,便是这个滋味。

  那宣纸上的字歪歪扭扭,不成样子,似乎提笔之人在写下它之时,下了极大的决心。

  纸上赫然是“禁佛令”三个大字。

  只是可惜他源尚安了,源素臣自嘲地笑着,他来日或许会得到一个“卿本佳人,奈何从贼”的点评吧。

  柔然草原,入夜。

  “大人?”守卫揉了揉眼睛,“大人今夜怎么回来的这么晚?”

  “有些事情耽搁了,”源尚安笑了笑,摸出了银两,递到了他手中,“这几日你辛苦了。”

  “……不辛苦不辛苦,”守卫一看得了赏银,立马来了精神,“大人有什么吩咐?”

  “吩咐谈不上,”源尚安道,“只是有件事,想让你帮我确认一下。”

  源尚安在守卫耳边低语了几句,后者连忙点头:“哦,这不难,大人您放心,明早儿我一定给您一个准信儿。”

  翌日清晨,那守卫起来小解,正碰上一同前来的尉迟聆渊,他想起昨夜源尚安交代的事儿,便道:“大人,咱们湘君大人有些好奇,昨夜领舞的那个女子是?”

  尉迟聆渊以为源尚安像世俗之人一样,对美色动了心,便道:“那真是可惜了,这位纥奚海林姑娘,可是可汗宠信的巫师。”

  “……是吗?”守卫解开裤子,一边如厕一边继续问,“那还真是可惜喽,咱们大人说,那个姑娘实在是漂亮。”

  “他要是喜欢,我差人送来便是,”尉迟聆渊一边提裤子一边道,“只是这位真不成,你回去跟你们大人说,别人他要是真想要,我可以帮他去找,但是这一位,不行啊。”

  “湘君大人,”守卫出来便赶到了营帐,“这……您让我问的那个姑娘叫纥奚海林,尉迟聆渊说她在可汗跟前很受信任,只怕是……”

  “只怕是不能轻易让给我,对吗?”源尚安笑了笑,伸手轻轻拔去笔上多余的狼毫,将之扔到了一边,故作感叹道,“可惜啊,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呐。”

  待那守卫退下之后,谢时归才道:“湘君大人要打探消息,又何必自污清白。您对这位纥奚海林姑娘并未动心,又何必在言辞之间装作一见钟情的样子?”

  “人嘛,其实做不到时时刻刻说真话的,”源尚安见谢时归和萧见尘年纪相仿,又会察言观色,不禁起了一点爱才的心思,“要是什么时候都对对方敞开心胸说实话,难免会给自身招致祸端。”

  “什么时候说真话,什么时候说假话,什么时候真假参半,以及对什么人应该怎么说,这其间都有大学问,”源尚安道,“每个人各有理解,我的看法也未必处处正确,这些事情只能留给自己慢慢体悟,旁人还真帮不了什么。”

  “是,”谢时归道,“湘君大人说的是。”

  “你跟萧见尘是师兄弟?”源尚安随手折了一只灵巧的纸鹤,放在了一边,“怎么样,这小家伙欺负你吗?”

  “不会,”谢时归道,“他不敢。”

  “哦?”简简单单的三个字,源尚安已经感觉到了这孩子的厉害——萧见尘多半是在他手里栽了不少跟头吃了不少亏,因而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。

  “他想调皮捣蛋,可是忘了一点,越想隐瞒,便越是容易留下破绽,”谢时归道,“要怪,也只能怪他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。”

  “哈哈哈哈,好啊,萧见尘能摊上你这么个师兄,也算是天道好轮回啊。”源尚安听罢,开心地笑了起来,他移开手,谢时归才看见那纸上竟是一个螓首蛾眉的女子。

  ……只是这个女子的眉眼,有点像源素臣。

  “……认得吧,看得出来吧,”源尚安大大方方地撤开手,毫无遮挡的意思,“我跟你说,这个人,他害我不浅呐。”

  “我原本有心做一张美人图,可惜啊可惜,”源尚安道,“我满心满眼就只有这么一副容貌,怎么也画不出来别人了。即便我有心控制,可不知怎么的,还是会朝他这儿画。这不是毁了好好的一张图吗?”

  谢时归走近一瞧,道:“这不是左使大人吗?虽然顶着个随云髻,可是眉眼却是一模一样的。”

  “所以我才说毁了这张美人图,”源尚安笑道,“他不适合女子装束,还是束冠更好看些。”

  “不算,倒是别有一番风味,”谢时归道,“湘君大人或许可以把它送给左使大人,就当是一件特别的礼物。”

  “哈哈哈,你这孩子,拿我开玩笑呢,”源尚安话虽如此,却并不恼火,反而跟谢时归聊得很愉悦,“这东西真要是当做礼物送他,也太寒碜了点。”

  他要给他最好的,如果不能,那还不如不给。

  两人正在说说笑笑,萧见尘掀开帘帐,道:“义父,出事了,天罗可汗不知为什么,和叶仑王子大吵了起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