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62章 柔然

  “……胡闹!”源尚安简直要哭笑不得,“国家大事,哪里是说不去就能不去的?”

  众人行至傍晚,源尚安看天色已暗,便让大家原地安营扎寨,休整一夜,明日再继续出发。

  众人围坐在篝火旁,一开始还有些拘谨,不一会儿便开始谈天说地,源尚安则在一边负责给大家伙烤些肉食当做晚饭,听见萧见尘引着众人一块唱着木兰辞。

  “……万里赴戎机,关山度若飞。朔气传金柝,寒光照铁衣。将军百战死,壮士十年归……”

  木兰辞写的正是太武帝北征柔然的事迹。那时候的大魏,北御柔然,西征诸国,南抵萧齐,最终一统北方,进入了全盛时期。只可惜时过境迁,诗词中那个金戈铁马、荡气回肠的年代早已远去,只在史册间留下只言片语,引得无数后人怀古伤今,感慨万千。

  源尚安转了转手里的烤羊腿,故意开玩笑道:“走调了。”

  萧见尘知道源尚安是存心拆台,以逗他开心,他道:“那义父您来唱个不走的?”

  “我?我唱歌不好听,”源尚安笑道,“吹吹笛子还可以,不如我帮你们伴奏可好?”

  他说罢,真从腰间取出来了当年源司繁送给他的那支笛子不了情,笛音随着晚风阵阵,缓缓送出。

  “义父,”萧见尘道,“笛子应该怎么吹啊?”

  源尚安停下动作,道:“嘟嘟,嘟嘟嘟嘟。”

  众人被他逗得直笑,连路上一直沉静的谢时归也面带笑意。

  “云千叠,”源尚安把烤好的羊肉递给了他,“行李今日你挑的最多,多吃点,来。”

  “哎,谢谢大人。”云千叠接过烤羊腿,还有点受宠若惊。

  “吃吧,不要拘谨,吃好睡好明日才有力气赶路嘛。”源尚安掏出小刀,把剩下的烤肉一一切开,分给围在篝火旁的众人,又对云千叠道:“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。”

  说罢,他朝萧见尘点头示意,后者立马明白,从包裹里翻出来一把长剑。

  “大人,这是……”

  “此剑名照渊,是我请谢师兄帮忙打的,”源尚安笑道,“这么多年来你跟我也很辛苦,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好东西送你,就送你一柄宝剑吧。这样你也能用得到。”

  “多谢大人厚爱,”云千叠双手接过剑,正要行礼,源尚安连忙摆手表示不用,“大人这样,倒让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了。”

  “说这些话做什么,”源尚安道,“快吃吧,待会儿就凉了。”

  深夜一行人围着篝火渐渐睡了过去,源尚安睡到半夜,不知为何突然醒了过来。

  源尚安揉了揉眼睛,发现云千叠坐在一边,一会儿看看夜空,一会拨了拨草叶,毫无倦怠之意。

  “……怎么不睡觉?”源尚安轻声问。

  云千叠把玩着手里的草根,低头道:“太兴奋了,睡不着。”

  源尚安知道云千叠本名郁久闾宥连,和柔然王室同姓,还是当今可汗郁久闾天罗的堂弟。宥连在鲜卑语里是“云”的意思,因而源尚安给他取的汉名便叫做云千叠。此番前去柔然,于他而言是漂泊在外多年的游子,终于得以还乡。

  源尚安轻声道:“想家了?”

  “嗯,”云千叠低低地笑着,“我自小就跟爹娘搬到了大魏,好多年都没回去过了。”

  他不属于大魏,也不属于中原,他的魂魄归属于这片广袤无垠的草野,属于一望无际的塞北众山。在这神州的尽头,才有他的天地。

  “以后打算怎么办?”源尚安道,“留在柔然还是大魏?”

  “我想跟着大人,”云千叠把脸半埋在双臂里,“这次回去,我去见见几位兄弟,然后同他们说清楚。大人,柔然也好大魏也好,我都割舍不下,所以我不希望再有争端,往后若是可能的话,我想去礼部,专门负责对柔然的交往贸易。”

  “好,好志向,”源尚安笑着拍了拍云千叠,“你是个好孩子。那我提前祝你一帆风顺、步步高升。”

  众人长途跋涉,终于在第三日晚间找了柔然王庭。柔然多以放牧为生,因而非常依赖草场,营帐也多安扎在水草丰美之处,一旦此地草场开始枯萎,便要立刻搬迁。故而柔然王庭并不像中原王朝那样有固定的国都,在哪儿完全取决于哪里牧草好。

  一听说魏使前来,柔然可汗郁久闾天罗特意携带可敦以及柔然王室成员出帐迎接,以示友好。

  “源先生,”郁久闾天罗道,“久违了。”

  源尚安打量着他,郁久闾天罗作为柔然可汗,上任初期便率兵出征高车,杀了斛律延川为父报仇,一雪前耻,让衰落多年的柔然出现了中兴的态势。故而不少大魏朝臣都将他视为了野心勃勃的强敌。

  这人生得高大勇猛,相貌上是一种混合着凌厉和轻佻的复杂感觉。郁久闾天罗虽说在源尚安面前礼数周到,像个贵公子,可源尚安心里清楚,能斩下高车王的头颅作为酒杯的可汗,怎么可能是什么安分文雅的君子。

  “源先生,”天罗道,“请。”

  “可汗请。”

  一众人进了营帐,天罗挥手示意仆从摆上佳肴美酒,而后道:“源先生远道而来,所为何事?可否说给天罗一听?”

  源尚安见他开门见山,便也不隐瞒,他道:“可汗明鉴,在下此番前来,为的是两国和平邦交一事。”

  “和平?”天罗略一挑眉,“先生这是何意?”

  柔然烧杀淫掠大魏边境一事,天罗作为可汗能不知情?见他这番态度,源尚安已经了然,这些趁火打劫的强盗行径多半是得到了他的默许。

  “自大魏延昌元年以来,我军将士在边境六镇,和贵国士兵多有冲突,死伤无数,”源尚安道,“不少人也因此被押解到了魏境关押看管。长此以往,恐有伤两国和气。”

  天罗转了转眼珠,看向一旁坐着的柔然国相尉迟聆渊,后者道:“源先生的意思,是要我们同魏国交换俘虏吗?”

  “是,”源尚安道,“只是陛下还有一项请求,托在下代为转达。陛下知道可汗亦是崇尚和平之人,而且可汗在大魏遭难之际出手相救,于大魏有恩情,故而陛下不希望大魏和柔然之间兵戈相向。但是偏有一些人蓄意妄为,骚扰六镇,所以陛下希望可汗能够对于这些人严加管理,以免伤了两国情谊。”

  “好,”天罗眼神示意尉迟聆渊提笔记下,“先生大人意思我明白,只是我们这边也需要联络一下这些俘虏的家眷,把情况转达给他们。等我们处理好了这些事情,再和先生商议交换的事情也不迟。”

  源尚安听到这番话,尽管面上还是维持着温文尔雅的笑意,心下却跟着一寒。天罗的话模棱两可,既没说答应,也没说不答应,显然对于这些俘虏兴致缺缺,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。

 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,强盗要是因为君子之言便放弃了打劫的念头,那还是强盗吗?

  源尚安回想起那个同源素臣一块收尸的黄昏,沿路有不少妇女都被撕开了衣襟,下身惨不忍睹,明显是先奸后杀的。他记得自己走上前去慢慢蹲下身来,伸手在蚊蝇盘旋中,轻轻替这些枉死的冤魂合上眼睛。

  他知道在这些人皮面具底下,藏着残害他同胞的凶手。

  只是现在还不到报仇的时机。源素臣尚在整顿内政和边境军马,此刻还不是跟柔然决一死战的时候。他心平气和地跟仇敌坐到一张谈判桌上,为的是给大魏争取更多的时间。

  宴席结束之后,天罗叫来几位心腹,道:“依你们看,魏国这一次为何派人前来?”

  “可汗,”国相尉迟聆渊道,“据我们安插在魏国内部的探子来报,魏国过去的几年里一直动荡不安,早就民生凋敝,此番派人前来和谈,多半是因为内部空虚,已经无力同可汗相抗。”

  “哦?”天罗闻言,不禁仰首大笑起来,“魏国昔年一统北境,何其强盛,竟也沦落至此了。既然如此,那还谈什么谈?我今夜便杀了他源尚安,举兵南下!”

  “可汗,此举不妥,”另一心腹副伏罗策律道,“虽然魏国已经是日暮西山,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真要打起来,我们的人未必能很快取胜,反而很可能要被拖延致死。再说了,源尚安是魏国丞相源素臣的亲弟弟,您若是杀了他,源素臣为了弟弟,势必也会同我们对抗到底。”

  “……好吧,那就姑且让他多活几日,”天罗摸了摸下颌道,“聆渊,你那里还有什么新消息吗?”

  “报告可汗,那些投降魏国的士兵,依我看也没必要再收回来了,”尉迟聆渊冷酷道,“根据密探的消息,源尚安临走之前,交代了副将宇文瑄,对于这些俘虏进行劝说。说什么他们跟着可汗南下侵入中原并没有好处,得到的金银财宝也到不了他们手里,他们忙活一遭,是叫别人享福,并不公平。这一通胡言乱语下来,竟然让这些人心甘情愿地帮着魏国开垦荒田。”

  “岂有此理!”天罗一拍桌案,怒道,“一帮叛徒!”

  “可汗息怒。”几位心腹立即跪了下去。

  “策律。”

  “属下在。”

  “你给我盯紧源尚安,”天罗几近咬牙切齿,“他既然来了,那就休想活着离开这里。”

  源尚安出了宴席,便去了可敦的帐中。

  一直服侍沈渐秋的侍女从前见过源尚安,刹那间大喜过望,竟是泪流满面:“府君!”

  她连忙掀开帘帐,喜极而泣道:“公主!公主您看谁来了!是府君、府君!”

  沈渐秋木讷地转过头来,一双干涸的眼睛茫然地看向源尚安:她明明还不到二十岁,却仿佛是一个垂垂老矣、风烛残年的妇人。

  “可敦,”源尚安进来先行礼,“魏使源尚安参见可敦。”

  沈渐秋仍旧不说话,整个人动起来好似一尊木偶。见此源尚安换了称谓,道:“微臣源尚安参见公主殿下。”

  沈渐秋全身一颤,泪珠滴落,这才回过神来,哽咽道:“……免礼,平身……”

  “公主殿下,”源尚安柔声道,“微臣此番从大魏带了不少东西,都是留给殿下,聊慰思乡之情的。殿下随微臣来看看,可有中意的?”

  “这是什么?”沈渐秋的目光望向了源尚安身后的一座小沙盘。

  “哦,这是微臣托人仿照京城洛阳所做的沙盘,”源尚安手持烛台,引着沈渐秋去看那一处处缩小的山川河流,“殿下,您看啊,这是黄河,这儿是皇城,这里是集市,殿下——”

  他话语未尽,沈渐秋已经是泪如雨下。

  “殿下,”源尚安把专程为沈渐秋准备的礼物放了下来,“这些时日微臣都在,殿下要是有事,随时都可以来找微臣。时候不早了,微臣就先告退了,不打扰殿下歇息。”

  “好,”沈渐秋道,“府君,多多保重。”

  侍女引着源尚安出了帐篷,源尚安才出来,便意识到了不大对劲。

  “你是何人?”源尚安看着陌生的侍从,“云千叠呢?”

  “回大人的话,云大人被可汗叫去,说是兄弟之间叙叙旧,”副伏罗策律派来的侍从道,“大人请跟我回去。”

  源尚安心下百转千回:这多半是被遣来监视自己的密探。

  他面上不动声色,仿佛一切如常:“好,那就有劳你引路了。”

  侍从引着源尚安回了帐篷,源尚安提笔写信之时仍旧没有退下。

  源尚安立刻找了印泥,左手在信封上按了指印。

  这是他来之前便同源素臣商量好的应对之策。

  “郁久闾天罗不是什么好人,”源素臣把密信放到一边,“我派去闻轩邈打探了消息,说他为人嗜血残暴,曾经还斩杀过西域小国的来使。”

  “柔然忌惮大魏,”源尚安道,“他即使想杀我,也得忍耐。”

  “但他必然少不了监视,”源素臣道,“你去时容易,再想回来,只怕他不会轻易放你走了。”

  “无妨,我有办法,”源尚安道,“咱们不是靠着信鸽传书么?兄长,你记着,若是一切正常,信上除了字之外什么也不会有,若是我受到了监视,那我就会在信上留下一个指印,你看信的时候注意斜过来看,第一行看第一个,第二行看第二个……以此类推。若是他不放我回来,那我就在信上留两个指印,你这边就早做准备。”

  源素臣听罢,想了想道:“那好,这便是你我二人之间的暗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