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56章 殉道

  源尚安再从宫里回来的时候,发觉源素臣坐在后院里的凉亭里。

  源尚安推测他的酒意应该差不多醒了,这才缓步走上晚霜亭,坐到他的身边。

  “……你回来了?”源素臣酒意才醒,还有些倦怠,“皇上那边怎么说?”

  “皇上先提了新太傅人选的事,看似随口一说,可是在试探我和乔沐苏的态度,”源尚安道,“我要是给了明确的人选,那可就要说不清了。”

  他顿了片刻,看着庭院里绽放的梨花,道:“兄长,陛下虚岁已有十五,已经不是当初的懵懂少年了。”

  “……尚安,”源素臣道,“外头流言四起,我也有所听说。都以为我盼着皇上是个浑浑噩噩的昏君,而后我好大权独揽。其实不然,我比谁都希望他是个盛世明君,而后中兴大魏,一统天下。”

  “只是我已经到了这一步,”源尚安很少见到源素臣摇头叹息,一时间有些意外,“尚安,我是进退两难。再进一步,我就是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,可若是我退了一步,之前所有的努力便都要前功尽弃,付之东流。”

  他说到这里,刻意停顿了片刻,随后望向源尚安道:“尚安,倘若有一天我真的死了,你要怎么办呢?不管我是善终还是遇害,他们都不会轻易放过你的。”

  “死有何惧。”源尚安经历过夏州那一遭,对于生死早已经置之度外,他望着苍天长云,坦然道:“若真是到了那样一天,我把余下的事务安顿好,就来寻你。”

  “尚安……”源素臣没料到源尚安会是这样回复,一时间心乱如麻,不知是心疼还是舍不得。

  “兄长,我的命是你救的,我本来早就应该死在乱葬岗的万人坑里,无人问津,”源尚安垂首,竟是平静地笑了笑,“所以我现有的生命,有一半是属于你的。”

  “怎么了,又不说话,”源尚安见源素臣再度沉默,便出言活跃着气氛,“被我说得伤心了?好吧好吧,是我不好,这些生啊死啊的话,咱们以后不提了。”

  源素臣没接源尚安的话,只是一个人望着满院子的梨花出神。

  “每当走了一个人,我就在院子里种一棵树,聊做纪念,”源素臣道,“不知不觉,竟然快要种满整座院子了。”

  “你看那些是什么?”源素臣指着梨树问源尚安,随后自问自答道:“那是过往的墓碑,那就是历史啊。有朝一日,你我也会是其间的一部分。”

  源素臣闭了闭眼,似是在轻嗅着风中的花香,他道:“你我也是时候去找一个传人了。”

  源尚安听了源素臣这话,想起云千叠和萧见尘来。他这些年来真的将萧见尘当做了儿子来养,源尚安在战场上看尽了生死,知道在这乱世之中,稍有不慎便会身首异处。所以比起出人头地,他更希望萧见尘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,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。若是还有余力,那就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便好。

  他不指望萧见尘真的“继承”自己的衣钵。这孩子生性开朗活泼,真要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大半辈子,他未必受得住。

  至于云千叠这个亲卫,源尚安将他看做了半个徒弟,闲暇之时点拨几句指点一下,云千叠领悟得快,事情也办得不错。但源尚安也知道云千叠更擅长奉命行事,离主动出谋划策还差得远。

  要是这样一看,他源尚安还真有点后继无人的味道。

  “收个徒弟,找个传人,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,”源尚安道,“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?”

  谁料源素臣语出惊人:“我要找一个,能杀的了我的人。杀了我,而后成为第二个我。”

  此言一出,源尚安脸色苍白,不禁愕然,他猛地从凉亭上站起身来,道:“源素臣,你在说什么?你疯了吗?!”

  “我没疯,我也没醉,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,”源素臣决绝道,“尚安,秦王杀商鞅,却不废商君之法,故而一统天下,建立千秋帝业。我若是商君,得知自己虽身死而道存,得知大秦横扫六国一统山河,那么我在九泉之下,也愿瞑目。”

  “若天命当真在我,”源素臣又道,“我愿为商君。虽九死其犹未悔。”

  “源素臣,你……”源尚安觉得面前此人简直不可理喻,他心口剧烈起伏着,咳了几声道,“我看你应该去看大夫。”

  源素臣知道源尚安这几日劳心劳力,故作调侃道:“我看现在该去瞧瞧大夫的人是你。”

  “……我不接受,其他的都可以商量,这件事我不答应,”源尚安道,“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来杀你,还不如杀了我,给我一个痛快。”

  “你不是宣誓效忠的么,”源素臣道,“怎么,要违抗命令吗?”

  “你……”

  “尚安,到了那个时候,我不仅不允许你替我报仇,我还要你全心全意地辅佐此人,”源素臣道,“就像你现在对我一样。”

  源尚安转过身去,气到脸色煞白:“想不到你还有这种爱好。”

  源素臣也站起身来,待他看清源尚安的神色之后,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:“你看你看,还说你不耍小性子?我问你你这叫什么?”

  “你……”源尚安无可奈何,“你就非要把自己逼到不能善终的那一步吗?”

  “人生无常,世事难料,”源素臣道,“人活一世,也不能事事如愿以偿。很多时候你走的路,未必是你一开始就想去的方向,而是你没有另外的选择罢了。尚安,外头不少人说我是曹孟德第二,可是魏武也不是一开始就铁了心要做权臣的。到了那一步,退无可退了,其实选什么都是错的,选什么都要背负骂名。”

  “尚安,”源素臣收敛了笑意,“从我颁布诏令的那一日起,我就知道,我不可能善终的。”

  源尚安再一次转过身去,颤抖得厉害,不忍面对他,道:“别说了、别说了……”

  他再也听不下去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  “尚安……”源素臣看着源尚安的背影,却没有去追,而是带着星星点点的泪光呢喃着:“对不起……”

  这日晚间,源尚安叫了慕容楚嫣过来。

  “湘君大人。”慕容楚嫣见到他,先行了拜见之礼。

  “楚嫣姑娘,不必客气,”源尚安领着她穿过长廊,来到后院,“在这里不必见外,当成自己家便好。”

  “我这次找你来,为的是两件事,”源尚安对于慕容楚嫣分外亲和,像是把她当成了自己亲妹妹一般,“这第一件事就是,左使大人虽然罚了叔夜,可这是无奈之举。所以托我将一些治疗腿伤的药带过去,这地上跪久了,膝盖只怕也遭不住。”

  “是,”慕容楚嫣接过药膏,再次行礼道,“我替他谢过湘君大人。”

  “这第二件事么……”源尚安说着说着,目光移向了庭院中的一株梨树,他领着慕容楚嫣慢慢走到跟前,“这株梨树,原是贺之兄当年出事之后,我兄长为他种的。”

  他从枝桠上取下来一只福袋,从中摸出檀香木的手镯,又道:“这只镯子,是你大哥的遗物,我兄长把他挂在树上,聊表思念。眼下也应当物归原主。”

  “来,楚嫣姑娘,”源尚安把手镯交给了慕容楚嫣,复又交代道,“我瞧你心思细腻,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。叔夜虽然为人正直,但性子上或许急躁了些,我担心旁人日后会拿住这一点来加害他。若是有一个性子平和的人能在一旁提醒,或许会好很多。”

  慕容楚嫣听懂了源尚安的意思,有些羞赧地低下头道:“这……湘君大人,您的意思我明白,只是我……”

  她和源晚临暂时都还没有捅破那一层窗户纸,如今忽然听到这些,难免会觉得羞涩。

  源尚安听罢倒是笑了起来,他也不说破,只是道:“楚嫣姑娘,你往后若是遇上了什么困难,不要害羞,尽管报给我,我一定想方设法帮你。”

  云千叠道:“大人,第一批人才调查表已经呈交给了司徒,第二批还需要您来定夺。”

  “我知道了,我马上过去,”源尚安点了点头道,“我这次品评人才,没有按照以往把家世门第放在第一位的规矩,而是着重看其才学,怎么样,柳司徒那边说什么了吗?”

  “这倒没有,”云千叠道,“大人,在下暗地里打探了一些消息,这位柳司徒虽然也是世家之人,但手中并无实权,以往都是由宗楚宁做主,给他打一声招呼,而后他照做,没什么主见。这次也是一样。”

  “好。”慕容楚嫣知道源尚安还要处理事务,于是道:“湘君大人,我先告退了。”

  “嗯,”源尚安含笑点头,“云千叠,晚上黑灯瞎火的,去叫几个人来,送楚嫣姑娘回去。”

  “说吧,”源尚安已经回了房中,“还有什么事。”

  “出事了,”云千叠道,“大人,柔然可汗郁久闾天罗,三日前亲自领兵出征,杀了高车王斛律延川,还把他的头颅斩了下来,当做酒杯。皇上那边应该也知道了,明日早朝少不了要商议对策。”

  高车已经重新归顺大魏,柔然这么做,除了要报仇雪恨之外,还是在公然挑衅大魏。郁久闾天罗多半是知道沈静渊继位不到三年,年纪轻轻缺乏经验,大魏各地又经历了战火,百废待兴,才敢再度挑起纷争。

  “云千叠,你之前是柔然人,”源尚安道,“对这位天罗可汗可有什么了解?”

  “他是上一任可汗的长子,要是按辈分算,我说不定还得叫他一声堂哥,自从他的父亲遇害于斛律延川之后,就一直立志报仇雪耻,”云千叠道,“但是别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,大人,您也知道的,我很早就跟随您到了中原,此后也就没怎么再回柔然了。”

  云千叠本名郁久闾宥连,宥连在鲜卑语里即是“云”的意思,因而他跟随了源尚安之后,源尚安给他取了汉名云千叠。

  既然是郁久闾氏,那他便和柔然王室有着血缘关系——只是已经淡到可以忽略不计了。

  源尚安心里有了大致的想法,他却隐而不发,道了一声“知道了”之后,便继续审核起官吏来。

  “这三人怎么回事,”源尚安翻着翻着,发觉有几个人总在下品的“黑名单”里,不免疑惑,“你去把他们叫过来,我问问情况。”

  云千叠很快带了三人前来。源尚安打算分开面谈,叫他先给另外两人端了糕点和奶茶。

  “左天机,好名字,天机不可泄露,”源尚安微笑着走下长椅,打量着面前的人,“你应该知道 如果这一次还是下品,吏部可就要把你清除出去了。”

  “清除便清除,这官做得憋屈,我看不做也罢,”左天机梗着脖子道,“大人不妨这一次直接给我一个下下品。”

  “哦?你倒是胆子不小,敢直接要求大中正给你定下品级,”源尚安奇道,“这算什么?激将法?”

  “我告诉你,既然当了官,那就得负起责任来,说不干就不干,说走人就走人,像什么样子?”源尚安道,“要是大魏的官员人人都像你这样,那也就别办事了。”

  “早就别办事了,”左天机还真就跟源尚安杠上了,“各地官员只认银子不认人,能办成什么事?!”

  “口出狂言,左天机,你好大的胆子,”源尚安道,“凭你这一句话,就可以定你一个狂悖妄言的罪。”

  “大人要参我便参我,”左天机道,“溜须拍马,只知逢迎,这样的窝囊官,左某人是一日也不愿意再做下去了!”

  “好大的口气,敢对上司颐指气使,左天机,你是个真汉子,”源尚安不气反笑,“就冲你这句话,我不仅不许你辞官而去,还要给你一个上上品。”

  “不过你为什么从前都只是在中下品徘徊?”源尚安道,“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?”

  左天机这回泄了气,他看了一眼源尚安,自惭形秽地垂首道:“大人……那是、那是因为,从前的几位大中正,嫌弃我的样貌,说我形容猥琐样貌丑陋……上不得台面。我又实在拿不出钱来”

  “就是因为这个?”源尚安端详着他,忽地大笑起来。

  “大人,您……您笑什么?”

  “非也非也,”源尚安笑道,“我看大人,恰恰是个仪表堂堂的正人君子。”

  “左大人,”源尚安坐了回去,正色道,“心善则貌美,心正则貌端,心仁则貌清,反之,心恶则貌凶,心邪则貌丑。我看大人,分明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君子。”

  “能教出大人这样的坚守本心的官吏,”源尚安话锋一转,开始计划将左天机收为专门培养的人才,于是首先得靠着一些话题拉近关系,“不知大人昔日在何地念书求学?”

  “大人过誉,”左天机欠身道,“在下没正经拜过师,只是在谢子婴谢先生门下短暂地学过几年。”

  “哦……等等,”源尚安道,“你刚才说你先生是谁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