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57章 师兄

  “……故卿,故卿?”数年之前,谢子婴拦住了在花树下的源尚安,神色还有几分焦急,“我听岳先生说,你要下山了?”

  “是,”源尚安听到声音,回头冲他温和地笑了笑,“我打算先回幽界,帮助爹爹处理一些事务,他身子不好,太守的事情又多,我理应为他分忧。”

  “这么说,”谢子婴道,“你迟早也要步入仕途,为功名利禄所叨扰了?”

  源尚安笑而不答。

  谢子婴站在春风里,心中升腾起了不舍之情,但他不愿意叫人看出来,只是哦了一声,继续道:“我以为你一心求道,早就断了追名逐利的念头呢。结果到头来,你还是跟山下那些人一样,不能免俗么?”

  “做个凡俗之人,我看也没什么不好,”源尚安的眉眼依旧含着笑意,“话说回来,师兄你往后打算怎么办?”

  “富贵非吾愿,帝乡不可期。故卿,你又不是不知道我,我没有平步青云的志向,”谢子婴道,“我对做官这件事没有兴趣,还是归隐山林,老老实实地做个传道受业的先生适合我。”

  源尚安道:“那样也好。”

  “故卿,”谢子婴还是打算把自己心里的担忧说出来,“不是师兄泼你凉水,而是时下风气不好,选择入世,难免要惹得一身尘埃啊。弄不好,只怕还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。”

  源尚安知道谢子婴是在提醒自己,担心自己往后误入歧途,他收了这份好心,但还是坚持道:“师兄,可越是这个时候,越是需要有人站出来。”

  “师兄,你还记得,几年前岳先生布置课业,让我们写一篇策论,那时候我问你什么吗?”源尚安笑着自问自答,“我问你,盛世太平是什么样子?你说你也答不上来,因为你没有见过,你还说,咱们只怕是看不到了,然后我说,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。”

  谢子婴似有所感:“你……”

  “我确实想看看,什么是书上所说的天下太平,海晏河清,师兄,你就当我是在任性吧。”源尚安说到此处,忽地张开双臂,在春风里阖目吟诵道:“纷纷战国,漠漠衰周。凤隐于林,幽人在丘。逸虬绕云,奔鲸骇流。天集有汉,眷予愍侯。”

  他的眼中流动着异样的光彩,道:“师兄,你的道在天地,而我的道,则在人间。”

  岳时初平生最好的两个学生,一个是出尘的隐士,一个是入世的君子。

  这是他下山的第几年了?

  源尚安自己也记不清了。但他知道,他们师兄弟已经多年未见了。他虽然把萧见尘托付给了谢子婴教导,但两人也只是通过书信进行交流,这几年并未见过面。

  他似乎也应该回去看看了。

  数日之后,源尚安处理完了大中正的事务,带着云千叠和左天机一块去了谢子婴避世隐居的眠山脚下。

  他才到半山腰,就听得山上屋内一阵响动。

  “……几次了?萧见尘,我问你几次了?”房内是谢子婴忍无可忍的声音,“眠山山规一共几条?嗯?你真可以,全犯了个遍吧!”

  “眠山方圆十里之内被你搞得鸡犬不宁,你倒好,一点也不害臊!我问问你你平日里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?!我看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!”

  萧见尘快在谢子婴的萧瑟峰上站了半个时辰了。

  类似的话,谢子婴早就不知道翻来覆去地对他说过多少遍了,说来说去也就那几句,只不过每次说的方式不同,有时候是轻声细语地循循善诱,有时候则是忍无可忍地大发雷霆。萧见尘都快把这些话倒背如流了。

  一连训了他半个时辰,谢子婴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累,甚至连水都没喝一口。萧见尘很担心师父这具上了年纪的身子。

  他回头悄悄看了一眼方才来凑热闹看好戏的小弟子们,后者飞快地藏了起来。萧见尘的余光瞥见谢子婴绕到了自己身前,想都不用想,他知道下面就该是著名的结束语,于是干脆替谢子婴把话说了:“师父,我知道您的意思——你义父把你送过来,是希望你好好修习而不是惹乱子的。”

  谢子婴刚刚捧起茶盏准备喝水,听罢一口茶差点喷到萧见尘脸上。

  “好小子,我算是看明白了,你就是天王老子派过来索我命的。我迟早得被你小子活活气死!你那是犯了错误的态度吗?你那是对长辈对师尊的态度吗?啊?还挺理直气壮,觉得自己很光荣是吧?!”

  萧见尘倒是非常诚恳:“师父若是想要处罚,弟子没有意见。但弟子可能不能保证下次不犯,弟子今日提前先把下一回的歉道了,师父,对不起。”

  谢子婴:“……”

  谢子婴骂归骂,还真不敢把他怎么着。

  俗话说得好,打狗那也是要看主人的——更何况这小子还是源尚安家养的狗。

  虽然说这位萧大爷让源尚安送过来的那天说得很清楚明白,请谢长老尽管严厉教训,不必看着他的面子。可话虽是这么说,谢子婴却不能也不敢当真。

  所以一直以来,谢子婴只能对萧见尘进行“感化教育”——就是犯了错骂几句,犯了大错痛骂几句。希望他能知道回头是岸,明白自己的用心良苦。

  这萧见尘倒好,统统当成耳旁风。好心全被他当做驴肝肺。

  俗话说得好,是可忍孰不可忍。

  “王八羔子!”谢子婴忍无可忍,差点就把手里的茶盏撂出去打他个鼻青脸肿,“给我滚!”

  “哎呦!”萧见尘大呼小叫,“打人了打人了!”

  “我今日打的就是你这个小王八犊子!”谢子婴随手抄起鸡毛掸子,追着萧见尘满屋子跑,“你敢跑?你还敢跑?!给我站住!”

  源尚安在这时推开了门,萧见尘立刻便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,声音直接提高了八度,忙不迭地瞎告状:“义父!您看!我师父说您是老王八!”

  源尚安哭笑不得:“萧见尘,出言不逊!”

  但萧见尘似乎说的也没错,谢子婴骂他是王八羔子,源尚安又是他义父,岂不就是“老王八”?

  源尚安知道萧见尘没安好心,他先拦着谢子婴,道:“师兄、师兄,您消消气,消消气……”

  谢子婴瞪了他一眼:“你养的好儿子!”

  “我教不了你这儿子,”谢子婴道,“正好你今日也来了,一并把他给我带走,我需要静静。”

  “师兄……师兄且慢,”源尚安道,“我今日前来,不仅仅是探望师兄,也是跟师兄商量商量,这每月教学银钱的事情。”

  “……嗯?”谢子婴听到了关键,“这么说,你是专程给我送钱来了?”

  源尚安想了想,道:“这么说也行。”

  谢子婴这才放下来了鸡毛掸子,道:“那行,你开个价?”

  源尚安心道这爱财的师兄还真不客气,但他既然有言在先,那便不能说话不算话:“每月六十两,如何?”

  “故卿啊,”谢子婴琢磨着怎么也该加点辛苦费,“你我这份交情,这六十两是否有些……嗯?”

  说罢期待地看向源尚安。

  “我知道我知道,师兄的意思我明白,”源尚安道,“以我和师兄这个交情,这六十两师兄拿着,心里多半不踏实,这样吧,我们减到每月四十两,怎么样?”

  谢子婴压根没想到这只狐狸居然这么会使坏,他几乎要瞠目结舌:“源尚安,你……”

  “嗯?还多吗?”源尚安道,“那没关系,这都好商量,那就改成三十两吧。”

  “哎哎哎,义父,这是什么意思?”萧见尘故意跟源尚安唱反调,“您打算三十两就把我卖了?敢情我到头来就值三十两?”

  “怎么,”源尚安笑问,“多了还是少了?”

  “……不是,”萧见尘莫名感觉这话不对味儿,“我是您的养子,十多年养育之恩摆在那里,这是钱的问题吗?”

  源尚安道:“难道这不是钱的问题吗?”

  萧见尘:“……”

  谢子婴看看萧见尘,复又看了看源尚安,简直要气不打一处来:“好啊,好得很,你们两个联手来耍我是不是?”

  “哎,师兄您先坐,”源尚安劝谢子婴先坐下,而后迅速转移话题,“我今日来,是有两件事。”

  说罢,他看向门外,笑意盈盈道:“左先生,进来吧。”

  “……你是左天机?”谢子婴道,“日子过得可真是快,上次见你,还是五六年之前吧。那时候我想正式收你为徒,带你上眠山,却被你婉拒了。而后你我定下约定,你说五年之后若是闯荡不出什么名堂来,就跟我回山来着。”

  “先生……”左天机垂首道,“左某鄙陋之人,当不得先生如此青眼。实不相瞒,左某心中已有归属。”

  “哦?”谢子婴看向源尚安,“你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?”

  “我今日带他来,就是要告诉师兄,他这五年之约,只怕是无法履行了,”源尚安从容道,“他已经决意继续留在朝堂,为大魏效力。”

  说罢源尚安笑着看了左天机一眼,后者不知是见了源尚安的相貌觉得自惭形秽,还是沉浮多年终于被人赏识有些不好意思,默默低下了头。

  “至于这第二件事,”源尚安笑看着萧见尘道,“你这个小徒儿,我要暂时带下山几天。陛下和兄长已经决意,让我负责出使柔然,所以我想跟师兄再借几个人手。”

  “……好啊你……”谢子婴这才明白过来,“源尚安,你存心从我这儿挖人是不是?都跟你走了,我这山门还开不开了?”

  源尚安轻轻一笑,随后像是早就看破了一般,道:“后头那几个小家伙,别偷看了,都出来吧。谁要是想去,到我这儿来报个名。”

  这事源尚安是跟源素臣商定好了之后,才跑去眠山的。

  “早些回来,”源素臣把他抱在怀里,亲了亲他的面颊,“免得时间一长,我就忘了你。”

  “你也会唬我了,”源尚安很贪恋这拥抱和温存的感觉,两臂将源素臣抱得更紧了些,“别说今生今世了,就是黄泉路上,奈何桥头,你忘得掉吗?”

  源素臣没再说话,而是伸手轻轻刮了刮源尚安发凉的鼻尖,和他相拥着一同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