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46章 司州

  正光三年开春,酒馆里依旧热闹。

  源晚临在吆喝声中走进了雅间,坐到了慕容楚嫣对面,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:“楚嫣、楚嫣?”

  慕容楚嫣不想搭理他,把头扭到一边:“你这是干什么?你家里人从前不是给你定了一门亲事么?怎么还在外头拈花惹草。”

  “哎,说啥呢这是,”源晚临笑了笑,随后话锋一转道,“她么,前些年得了疫病,不幸辞世了。婚约也就因此取消了。”

  慕容楚嫣没听他提过这事,以为他早就成家立业了,这才转头,颇为意外道:“好歹是名义上的未婚妻,你谈起她来,竟然一点都不难过么?”

  “难过也不在你面前难过,”源晚临道,“看着怪膈应的,不是吗?”

  慕容楚嫣:“……”

  “我瞧你看上去不大好。”顿了一会之后,源晚临托腮道。

  “这是我自己的事情,”慕容楚嫣下意识地摸了摸受伤的手臂,“你问这个干什么?”

  “白蔹那个人渣打你,是不是?”源晚临问道,“我猜你这几年在鼎香楼过得并不好吧。”

  “……我这般的出身,”慕容楚嫣右手紧攥着左边手臂,忍着疼痛垂首道,“大哥是乱臣贼子,族人大半遇害,走到哪里都跟过街老鼠一般。活下去都是一种侥幸,还奢求些什么呢?”

  “来,手给我。”源晚临道。

  慕容楚嫣冷不防被他握住了手,一时间有点害羞,忙道:“哎,你干什么?”

  “给你上药,”源晚临轻轻撩开慕容楚嫣手上的衣服,给她涂上了药膏,随即又偷笑道,“怎么,光天化日之下,你以为我要做什么?”

  慕容楚嫣:“……”

  “说起来,”源晚临一边耐心地给她涂着药膏,一边道,“鼎香楼已经被查封,你以后打算怎么办?”

  “能怎么办,”慕容楚嫣轻声叹气,“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。”

  “那就是没有打算了?”源晚临看了慕容楚嫣一眼道,“既然如此,那你不妨跟我回家吧。至少等你养好伤再走吧。”

  “源晚临——”慕容楚嫣看着他,虽说两人从前相识,彼此间互有好感,但如今毕竟时过境迁,互相之间自然不能如从前一般,她道:“你知道我并不喜欢旁人的施舍。”

  “哎,谁说我这是施舍,”源晚临道,“别这么早自作多情嘛。日后我总有办法要回来的,不过不是现在。”

  慕容楚嫣再一次:“……”

  她知道这人混迹市井多年,像个摇头摆尾的狗一样,一直没个正形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,所以也就没指望他口中能说出来什么靠谱的话。

  “皇上要我去司州兼任太守一职,”源晚临比划道,“司州辖区内包括洛阳,也就是说不用走很远,怎么样,你跟我去吗?”

  “哎你放心,”源晚临开玩笑道,“路上肯定包吃包住,不叫你吃亏。对外就说你是廷尉府新来的长随,楚嫣,你觉得怎么样?”

  “我……”慕容楚嫣道,“我又不会武功,干点活还要被人骂笨手笨脚,路上带着,岂不是累赘吗?”

  “怎么会——”源晚临开心地笑了起来。

  这就是同意了。

  源晚临带着慕容楚嫣从酒馆里出来,冲着乔沐苏和源尚安道:“今天春和日丽,我给两位哥哥介绍个新人。”

  慕容楚嫣行礼道:“民女见过乔大人、源大人。”

  “……这位姑娘是?”乔沐苏不明所以。

  “慕容楚嫣,楚嫣姑娘,”源尚安笑着同乔沐苏介绍着慕容楚嫣,朝着她微微颔首示意,“我上一回在鼎香楼遇险,还是多亏了楚嫣姑娘,救了我一命。”

  慕容楚嫣道:“湘君大人过誉了。”

  “哎,若不是楚嫣姑娘伶俐,只怕我还未必能站在这里,”源尚安从怀里取出来一个香囊,递到慕容楚嫣眼前,“楚嫣姑娘,我给你做了一个香囊,带在身上能驱虫安神,就当是谢礼了。”

  “这……”慕容楚嫣不由自主地抬首望着源晚临,见他笑着点头,这才放心大胆地接过,道:“多谢湘君大人好意。”

  乔沐苏踟蹰片刻,道:“姑娘复姓慕容,那莫非是……”

  慕容楚嫣知道顶着这个姓氏便少不了别人过问,坦然道:“不瞒乔大人,我的大哥正是当年被迫起兵,最后遇害的慕容贺之。”

  乔沐苏惋惜道:“贺之的性子我知道,急躁冒进了些,当时又逼得太紧。你若是日后需要什么帮助,尽管同我说。”

  他看着源晚临,又语重心长道:“你此番前去司州,想必困难重重,为着新政要得罪不少人。有些时候不得罪人办不成实事,可真要把人都给得罪透了,事也办不成。天下事难就难在这里,这其中的分寸程度,也只能靠你自己慢慢把握。”

  “皇上不是册封了二哥做司州大中正么,”源晚临随意地笑了笑,“我若是有拿不准的事儿,就来请教请教。”

  四人又聊了一会儿,源尚安交代了几句,便先行道别回了观雪阁。

  源尚安没着急进门,而是先问了一声云千叠:“你们左使大人呢?还生闷气吗?”

  “好像是有点……”云千叠小声道,“大人,我今日叫人给他蒸了些他往日喜欢的糕点。”

  “聪明,”源尚安赞许地笑着,“会办事。”

  源尚安不像岳时初那样,桃李满天下,以教导学生为乐,他觉得徒弟“在精而不在多”,所以这些年来,他也只把云千叠真的当做了徒儿培养。

  云千叠嘴上不说,心里却是将源尚安当做师尊来尊敬的,他听罢,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:“大人过誉了——”

  然而他话音未落,屋内便传来了源素臣不满的声音:“谁说我生气了?”

  云千叠和源尚安面面相觑,后者推开了门,源素臣从如山一般的公文里抬头,哼了一声道:“谁让你进来的?”

  “行,”源尚安道,“那我走了。”

  “站住,”源素臣道,“谁让你走了?”

  源尚安道:“看来你火气还不小。”

  “那你便没有怒火吗?”源素臣终于抬眸和他对视,“我没处置费潇,你心里现在只怕不大痛快吧。”

  “不敢,”源尚安道,“丞相大人为百官表率,自然是一言九鼎。我等应当俯首听命。”

  “冠冕堂皇,”源素臣动笔快速地批着公文,“你从前从来不这样同我说话。”

  “可兄长你从前,也做不出这等事来,”源尚安上前几步,弯腰俯视着源素臣,“兄长,浪子回头,为时不晚。”

  源素臣只字不提他的野心,而是道:“费潇虽不善兵法,可他出使高车,劝斛律延川归顺有功,他为人刚烈,执法不避权贵,是个可用之才。若因为一点小错便杀了,岂不可惜?让他戴罪立功,不是更好?”

  “兄长,”源尚安道,“费潇可以不杀,但必须要严惩。”

  源素臣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寒光。

  “……兄长,”源尚安顿了顿,打算旁敲侧击,“若是有人借题发挥,到那个时候,事态可就不好收拾了。”

  “师渡影资历不够,无法压人,路千迢一介武夫,不懂政务,剩下的闻轩邈、韩峥、楼听澜这些人,不是身上已有职位抽不开身,就是面对权贵没有一战到底的决心,”源素臣道,“派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去,都不合适。”

  源尚安知道源素臣向来一意孤行,若是他执意如此,自己多半也劝不回来。但他仍然不甘心,又继续道:“那派源晚临一人前去便可。”

  “一人单打独斗风险太大,”源素臣看了源尚安一眼,“眼下不是冒险的时候。还是有个人照应好一些。”

  “兄长……”

  源素臣不欲同他争执下去,缓声道:“我瞧你累了,先回去歇息吧。”

  “是,”源尚安行礼道,“兄长保重,臣弟告退。”

  源尚安背对着烛火,也背对着他,因而源素臣看不见他无声的叹息。

  “大人、大人?”侍女秋筠关切地问道,“怎么了?”

  源尚安只是有些落寞地摇了摇头:“……没什么,我早该想到的。”

  他是一个至死也不肯放下高傲和野心的人,他早该想到的。

  可这样悄无声息地分道扬镳,比痛哭流涕地大吵大闹,来得还要撕心裂肺。后者猛地痛过一场之后,该断的也就断了,人会很快看清现实,而前者却是钻心刺骨,越疼越让人不愿放手,心有不甘。

  但他不允许自己在一种心绪里沦陷太久。

  源尚安稍稍闭了会儿眼,睁开时已经平静如初,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  眼下另一件事更为重要。

  世家的目的是什么?又是否有幕后主使?

  被藏在暗处的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并不好受,源尚安的心口起伏着,难得地感受到了不安和焦虑。

  “大人,”云千叠抱了厚厚一摞文书,有些费劲地搬到了源尚安跟前,“大人,司州待考察评级的人才名单都在这里了。”

  大魏实行九品中正制,而“大中正”的职责就是专门对各州官吏、人才进行考察区别,而后分为九等,最后呈交天子。

  源尚安翻着名册和一页页的详细记录,凝眉道:“言家之人为何还在其中?延昌年间言鹤作为梁州太守,在叛军进犯之时公然叛逃,已是我大魏罪人,其下子弟不少已被罢免,为何名字却仍然在列?”

  “回大人的话,”云千叠道,“宗家当年和言家有过联姻,故而没有几年,便暗中恢复了。原本言鹤一家应该满门抄斩的,宗楚宁为着这等亲缘关系,也只杀了通敌叛国的言鹤一人,而保了他的子嗣,说是‘父辈的罪不该由孩子承担’。”

  源尚安不禁冷笑:“他宗楚宁当年可真是手眼通天。轻飘飘的一句话,卖国罪都不算个事了。”

  但说归说,若是记录上找不到什么明确的问题,源尚安还真不能为难这些世家子弟。

  只是今晚于他而言,又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。

  晚些时候起了点风,春雨跟着落下来。

  宣姚抖了抖伞上的水,冲着廊下的白净俊秀的年轻人道:“枫华,你怎么还住在这老院子里,也不嫌晦气?”

  那人大名言榶,表字枫华,他在雨声里笑了笑,道:“晦气有晦气的好处,至少不会引人注目了,不是吗宣公子?”

  宣姚笑道:“还是你技高一筹。”

  “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,”言枫华笑了笑,慢悠悠道,“让源家派人去司州只是第一步,要是这个时候急着收网,可钓不到什么大鱼。”

  “你手段了得,”宣姚道,“只是我不明白,你跟源素臣源尚安那两个人什么仇什么怨?”

  言枫华闻言,淡然道:“无冤无仇。我只是帮着自家人一块对付敌人罢了。他们不好过,我们可就好过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