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44章 心魔

  一语双关。

  源素臣何尝听不出来源尚安的意思,他也无意揣着明白装糊涂:“你都知道了?消息还真是灵通。”

  源尚安不仅神色如常,甚至还冲他微笑:“这不过一截羊肠小道,不是臣子进宫面圣该走的路,我引兄长去正道上。”

  源素臣不应他这句话,继续问道:“你从何得知?”

  “为相者没有私事,”源尚安泰然自若道,“一举一动,天下皆知。”

  “更何况,”源尚安又道,“兄长可是要做伊尹周公的人。”

  “你……”源素臣的五官隐隐抽动着。

  “报,大人,”恰在此刻,源素臣冷不防听见云千叠的声音,“丞相大人,皇上请您进宫一叙。”

  “走。”源素臣不再看他,扭头就走。

  “湘君大人,”云千叠看着留在原地的源尚安,他的神情仿佛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,看不真切,“大人……”

  源尚安什么也没说,只是摇头。

  “走吧。”

  “皇上,”贴身太监钟涟道,“丞相大人来了。”

  沈静渊握住玉玺的手霎时间一滞,险些盖歪:“知道了,宣他进来。”

  他会像王莽一样篡位,甚至像司马昭那样当街刺杀天子吗?

  沈静渊神思恍惚,连源素臣已经进来永安殿都没意识到,还是听见了他“喊万岁”之时才惊觉他来了。

  “爱卿平身,”沈静渊收拾着情绪,“朕今日找爱卿来私下商议,为的是宗家那些赃款。眼下国库亏空,民生凋敝,朕有意拿一部分充入国库,另一部分则用于安抚各地流民,丞相觉得如何?”

  “陛下若有此意,”源素臣却维持着跪拜的姿势,“那交由大司农便可。”

  “起来说话,”沈静渊道,“爱卿劳苦功高,乃是国之重器,这是做什么?”

  钟涟已经识趣地搬了凳子来,源素臣却再拜叩首道:“陛下,微臣此番前来,特向陛下请罪。”

  沈静渊心随之一紧:“好端端的,怎么说这种话,爱卿何罪之有?”

  “微臣承蒙陛下错爱,忝居三公之位,却为政不明,以致人心不稳、流言四起,”源素臣心中知道费潇的事决计瞒不了多久,“还请陛下责罚。”

  沈静渊想起温令欢的死,哪里敢得罪源素臣,立刻走下龙椅,扶着源素臣的双臂,道:“爱卿快快请起,爱卿是再造山河的功臣,朕奖赏爱卿都还来不及,何来责罚一说。”

  “陛下……”

  源素臣虽起了身,心里却感慨万千。

  “最近有件新鲜事儿,各位都听说了不曾?”翌日宣槐序请了不少年纪轻轻的才子新秀,前来府中一叙,他抱着暖手,冲着满座之人道,“吏部尚书费潇,给源素臣铸了金人以占卜吉凶。”

  立刻有人回应:“这算什么新鲜事儿,他源素臣想弑君谋反,又不是一天两天了。铸金人占卜吉凶祸福是假,为自己篡位造势我看才是真!”

  “是啊是啊,”此言一出,立马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可赞同,“他源素臣连太后都敢杀,下一步会做什么?岂不就是犯上作乱!再这样下去,只怕我大魏都要改姓源了!”

  宣槐序抬手示意噤声,道:“可是我看皇上却很信任他。几乎是对他言听计从。”

  “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罢了!”又一人愤怒道,“皇上年纪尚轻,源素臣又大权独揽。这朝堂自然是他源家人说了算。”

  “依我看,皇上之所以对他言听计从,十有八九是受到了他的胁迫,才不得已而为之。”

  “话虽如此,”宣槐序捻着长须道,“可眼下他源素臣只手遮天,京城经历了李青陵那件事,也早就换了源素臣的亲信担任巡防要职。咱们好比是那笼中鸟,处处要受制于源家。受制于人,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咱们又能做什么呢?”

  “绝不能让源素臣篡权夺位!”其中一名年轻的太学生已经站了起来,“我等皆是大魏之臣,生食皇禄,死为魏臣!又岂能坐视不理?”

  那名学子接着又道:“源家虽然强势,可未必稳固,只要源素臣一死,其余诸人必然作鸟兽散。我等愿为皇上除去心腹大患!”

  乔沐苏在一旁默默聆听了许久,此时才开口道:“诸位,你们如今这样做,不是除去奸臣,而是要逼他做奸臣。”

  “乔观棠,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那名太学生高声道,“你昔年也是饱读诗书的人,乔家深受皇恩,世袭清泉郡公,你却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!你于心何忍!”

  乔沐苏起了身,先对着宣槐序拜了一拜,才继续道:“宣太傅一向知我,我说话为公不为私。源素臣是否有犯上作乱之心值得商榷,此时便叫嚣铲除他,未必恰当。”

  “俗话说急则生变,”乔沐苏又道,“源家之人绝非各位想的如此简单,即便源素臣不在,剩下之人也依旧不可小觑。贸然除去,只会让朝局再次动荡,可眼下这个节骨眼上,柔然南齐虎视眈眈,我大魏还经得起这等动荡吗?”

  “坐,”宣槐序抬手示意,“观棠,你莫要着急,我们今日只是谈谈心,没有别的意思——坐。”

  “我倒是听说,乔郡公向来同源氏之人交好,和源素臣源尚安关系匪浅,”列座之中,宣槐序的侄子宣姚道,“乔大人若是为了故友出言辩驳,也无可厚非。”

  “是了,乔大人同源家早就暗通款曲,”方才的那名学生转向乔沐苏,轻蔑地笑了笑,“想必是一早就为自己留好了退路吧。”

  “我同源素臣相识之时,他只不过还是个洛阳城中不起眼的质子,”乔沐苏冷冷一笑,驳斥道,“请问各位,我如何能够未卜先知,知道他今日能位列百官之首?”

  说到这里,乔沐苏又转向宣槐序,道:“我无意为他辩驳什么,他若是真有不臣之心,坐罪处死那是天经地义。但是眼下正是用人之时,至少他源素臣在,幽界数万铁骑在,齐国和柔然便暂时不敢来进犯大魏,这种时候,若是要除去他,岂不是自坏长城?”

  “报——乔大人!”

  恰在此刻,仆从进来道:“大人,太妃病重,想见您最后一面。”

  “姑母?”乔沐苏心中一凛,心知不好,也顾不上再跟大堂里的众人说些什么,立即行礼道,“抱歉,在下先行告退。”

  宣槐序倒是一副很是理解的样子,他点了点头道:“乔太妃的身子要紧,观棠,你去吧。”

  两人拜别之后,宣槐序看着乔沐苏的背影,冷笑了一声:“装什么清高。”

  殿内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,不少宫女太监都掩着口鼻,匆匆离去。

  乔沐苏在殿外跪了下来:“臣乔沐苏参见太妃。”

  乔太妃重重咳了几声,却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。

  乔沐苏于是叩首改口道:“侄儿乔沐苏,拜见姑母。”

  “进来……”

  “是,”乔沐苏上前握住了乔太妃枯黄干瘦的手,“姑母有何吩咐。”

  “听你这个口气,”乔太妃轻轻叹息,“为着兴平公主的事儿,还生着你爹的气呢?”

  “姑母……”

  乔沐苏垂首阖眸。

  当初永熙帝还是太子之时,和其妹妹兴平公主偷欢,而这个生下来的孩子,便是后来“杀父弑君”的世子沈泽兰。

  兴平公主怀了孕,知道瞒不过宫里之人,于是便想着假死逃走。

  帮她的人正是彼时才十二岁的乔沐苏。

 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永熙帝继位之后,最终还是知道了兴平公主的消息,于是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。

  这段往事他早就对源尚安坦言过。

  “你……”源尚安初闻之时也难免诧异,“乔兄你对兴平公主,莫非……”

  乔沐苏默然良久,才道:“我对她不是男女之情……但是、但是——”

  他踌躇不决,找不到相应的字词,最终只是长叹道:“我本来能护住她的,我……”

  “我那天帮她的事,被我爹知道了,”乔沐苏道,“我爹大发雷霆,把我打了一顿,然后关在了家里,不许我出去,我跟他赌气,自己一个人溜到了眠山。后来没过多久,我爹他犯了事,逼奸京兆尹之女,致其自尽。宗楚宁以此为由,查出他在任上斑斑劣迹,于是判他斩首,同时清查乔家。此后乔家空有世家之名,却无世家之实,而她也在五年后被先帝所杀。”

  他黯然道:“那是我下山收到的第一条消息。”

  所以他不敢回京,不仅仅是对自己的父亲和不争气的家族抱有怨艾,也是因为他固执地不肯接受这么一个落寞的终局。他忘不了过去,也走不出往昔,只能执意不肯放过自己。

  “乔兄,逃避不是办法,”源尚安劝道,“你总该回去的。”

  “回去了又怎么样呢?”乔沐苏怅然道,“我父母已死,长兄早亡,姑母早年进宫侍奉先帝,和家里也就断了联系。其他人走的走散的散,我回去不过是给世人徒增笑柄罢了。”

  源尚安不再说什么,似是明晰了乔沐苏无法言说的落寞。没过多久,源尚安便劝源素臣恢复了乔家原本的封爵。

  “乔兄,回去吧,”源尚安道,“太妃她这么多年来苦苦支撑,一定也很想你。”

  于是乔沐苏踯躅着,推开了宫殿的大门。

  他父母已死,长兄已亡,所以是时候轮到他来承担作为家主的责任了。

  乔沐苏抬首,正能望见乔太妃干枯的面容,他忽地含泪跪下道:“姑母,是侄儿不好,只知道一味逃避,这么多年来,留您一人受苦受累。”

  “你这样说,说明你真的长大了,”乔太妃笑了起来,轻轻拍着乔沐苏的手,“这才是我乔家的好儿郎。”

  “姑母要交给你一样东西,”乔太妃气息奄奄,面上却带着笑意,“先帝恐主少母强,酿成后汉外戚阉人专权的局面,因而留有一份遗诏,望乔家之人能行陈平周勃之事,可惜你的父亲担不起这份重任,反而被宗楚宁先下手为强。如今这诏书到了你的手里,姑母希望你能担起来这份重担。”

  “只是有一条,”乔太妃道,“旁人以威取信,你却以信取威,任侠好义,结交了不少好友。姑母要劝你一句,别结交这么多人,人多了,难免会有问题。”

  “姑母……”乔沐苏啜泣道,“侄儿平生喜好交友,至于旁人怎么说,侄儿没法左右,只求不负情义便是。”

  “好啊、好啊……”乔太妃缓缓阖眸,将装有诏书的匣子放到了乔沐苏手中。

  举办完姑母的丧事之后,乔沐苏从宫中出来,见源尚安一边等候,忙道:“故卿,你怎么来了?”

  源尚安先是表达了哀悼之意,而后才道:“兄长前日与费潇之事,乔兄可有所耳闻?”

  “文君他……”乔沐苏道,“应该不会是那样的人……”

  “是么……”源尚安苦笑道,“即便他没有此心,可要是底下之人推波助澜,又能坚持多久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