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32章 孤城

  夏州受困的消息,源素臣是在秀容听到的。

  临淮郡王和李青陵退守云中,朝廷那边得了消息,宗楚宁一气之下干脆免了李青陵的官,将兵权交付给云州太守费潇。

  然而费潇根本不知兵法,他连那统帅印玺都没捂热,就干脆带人连夜出城赶往秀容,投奔了距离此地不远的源素臣。

  “左使大人,”费潇听说了源素臣斩杀当地盗贼的消息,下马之后就跪下行礼,“在下云州太守费潇,特来投奔大人。”

  “费大人请起,”源素臣见他来投奔,又看他衣衫破旧,形容憔悴,心知朝廷外派的军队多半中道遇阻,没能取胜,面色瞬间凝重,“大人既是云州太守,可知云中如何?”

  闻言费潇垂首,似是惭愧,他顿了顿,才吞吞吐吐道:“……云中……被叛军围困多日,在下实在是走投无路……所以……”

  所以才来连夜投奔。

  “费太守既然从西北而来,”源素臣道,“可知夏州情况?”

  费潇听他过问夏州,他摇头叹气,心里已经对于这座沙漠边上的孤城不抱希望:“大人,统万城背靠荒漠,和四地的联系又被阻绝,叛军生猛凶残……只怕是、只怕是凶多吉少。”

  源素臣的神色立时便有些僵硬:“……知道了。”

  “师渡影。”

  “属下在。”

  “先带费太守下去,好生休息。”源素臣嘱咐道。

  “是,”师渡影道,“费大人,里面请。”

  师渡影办事很快,不消多时便安顿好了费潇一行人,他回到军帐里,正见源素臣对着挂起的地图沉默不语。

  “大人……”师渡影出声轻唤。

  源素臣腾出一只手来,慢慢覆盖住了地图上标有“夏州”的位置。

  师渡影做好了等候命令的准备,不料源素臣取下了挂在帐上的弓箭,跟他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。

  “此弓名唤‘奈何’,弓力强劲,乃是上上品,”源素臣磨着弓弦道,“但它原本不属于我,它的主人是你的叔祖。”

  师渡影一怔,知道他说的是源司繁。

  “他拿着这把弓箭,一箭射开了西秦国都的大门,自此名震陇西,”源素臣道,“也为大魏立下了不世之功。”

  “可他从苑川回来之后,一病不起,人彻底废了,”源素臣伸手抚摸着弓弦,像是游子告别之际捧着情人的脸庞,“因为那一战之后,阿娘她纵火自焚,永远留在了苑川。他一路征战,就是为了救我阿娘出来,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。”

  “这把弓,”源素臣道,“他自然再也无法拉开了。”

  “大人……”

  “如今斗转星移,时过境迁,”源素臣话道此处,擦弓弦的手一滞,竟是苦笑起来,“轮到你叔父他被困于夏州了。”

  “大人,”师渡影立刻半跪下来道,“在下愿领兵前往夏州救援!还望大人批准!”

  “叛军四起,具体情况未知,”源素臣握着弓箭,骤然站了起来,似是一瞬间又变回了平日里杀伐决断幽界左使,“你此番前去,无异于送死。师渡影,不要做傻事。”

  师渡影闻言垂首不语,源素臣转过身来,自言自语一般地继续道:“其实我何尝不知,眼下最好的办法,就是让夏州拖住叛军,耗到他们精疲力尽成为强弩之末,再抓住机会,一举全歼。”

  师渡影猛地抬头,道:“这、这不是把夏州……当做诱饵吗?”

  源素臣望着师渡影,又道:“统御四方之主,何人不可舍,何人不可弃……”

  师渡影显然被这番冷酷无情的话震到了,他几乎僵在原地,不可置信道:“大人……难道您要……”

  源素臣仍旧握着弓,那手腕处力道之大,似乎再用一点劲便会将这把奈何弓彻底断成两截:“倘若叛军俘虏了他,拿他做为要挟官军、劝说投降的人质。要是到了那一刻,我先杀了他,以免动摇军心。”

  源素臣说这话时,右手青筋暴起。师渡影来不及反应,下一刻只听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奈何弓竟是直接在源素臣手里断成了两半。

  飞溅的木屑把源素臣的右手磨出了鲜血,那朱红色的液体一点一滴地落在地上,像极了隐忍许久的泪水。

  “大人!”师渡影一声惊呼,连忙上前查看源素臣的伤势,而后冲着军帐外道,“叫大夫、叫大夫来!”

  源素臣想得不错,夏州叛军的的确确有生擒源尚安之后,利用他作为人质的想法。

  丛林里数十道刀锋抵着源尚安的咽喉,两名军士上前按住了他,手铐立刻扣到了他的腕处,不叫他反抗。中箭的地方生出一阵麻痒感来,源尚安心道不妙,那箭簇上只怕是被人提前抹上了麻药。

  源尚安双手撑地,企图支起身体来,奈何那麻药蔓延的速度极快,他两手像是按在了一团棉花上,须臾之后便彻底晕了过去。

  “……太守大人……大人?”

  一片朦胧之间,源尚安听到了有人在轻声唤他。

  ……太守大人?

  怎么可能,他眼下不是落到了叛军手里么?莫非这叛军也尊他为夏州太守不成?

  麻药的后遗症让他头重脚轻,源尚安一手扶着额头,艰难地睁开眼睛。

  映入眼帘的是几张草席,一处窄小天地,不出所料的话,应该是一间牢房。

  灯火晃得源尚安眼睛发疼,他昏迷太久,双眼根本无法适应光明,缓了好一阵子才看清面前站了一个人。

  这男子人高马大,自带威仪,只是瞧起来匪气太重,一眼便能看出来是个不安分的“异己”。

  源尚安猜他十有八九是叛军里的将领,地位只怕不低,正开口打算斡旋,那人却先用鲜卑语开了口。

  令源尚安意外的是,他先行了礼,开口道:“太守大人。”

  “在下乌洛兰白音,”那人操着流利的鲜卑语向源尚安自我介绍道,“底下的人不懂事,对太守大人多有冒犯,还望太守大人见谅。”

  源尚安怕他有诈,因而只是点了点头,以鲜卑语回应道:“见过乌洛兰大人。”

  乌洛兰白音挥了挥手,示意属下解开源尚安的镣铐,又道:“太守大人治境有方,赏罚分明,关心民众疾苦。因而您不管怎么说,都仍然是我们心中的太守大人。”

  说罢,乌洛兰白音右手搭在心口,弯腰朝着源尚安行礼致意。那是鲜卑人的礼节。

  源尚安心里仍然没有放下警惕,面上却十分温和,道:“敢问乌洛兰大人,那些随我一同出城的将士们现在何处?我既身为太守,就必须对他们负责到底。”

  “太守大人放心,”乌洛兰白音道,“这些人眼下关押在别处,我们并未伤害他们的性命。”

  随后,他又抬手,示意仆从端来饭菜,道:“我知夏州受困已久,想必太守大人此刻饥肠辘辘,还请太守大人用膳。”

  这是鸿门宴还是劝降礼?

  源尚安心下百转,推辞道:“大人,眼下城内居民和军士都在忍饥挨饿,在下身为太守,不能弃他们于不顾,而后私自享受。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,但恕在下不能享用这些。”

  乌洛兰白音似有些意外,他没叫人撤下这些饭菜,而是行礼再拜道:“太守大人高风亮节,在下钦佩。”

  而在这须臾之间,源尚安已经思量好了应对之策。

  乌洛兰白音不肯杀他,表明他同朝廷对抗到底的意思并没有那么坚定。其余地方揭竿而起的叛军要么斩杀了当地的太仆卿直接称帝称王,要么先将军镇的长官百般折磨以泄心头之恨。不论怎么做,都是在宣告大魏宣告朝廷,他们要抵抗到底。

  面对这些烧杀淫掠、负隅顽抗的反贼,除了赶尽杀绝之外,朝廷没有别的选择。

  而乌洛兰白音一者没有杀他,二者对他以礼相待。那就说明了一件事,他还在犹豫,到底要不要反叛到底。

  犹豫,就有机会。

  “大人,”源尚安道,“既然大人愿意善待夏州军民,不愿烧杀抢掠落草为寇,又为什么要顶着叛军的名号?大人对我有不杀之恩,所以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大人和僚属永远背负着骂名,而后被朝廷绞杀。”

  乌洛兰白音还未回应,源尚安便又加了一把火,道:“我见大人行事作风,似乎和这些祸乱一方的反贼不是同道中人。大人若是从前受了什么冤屈,尽管说出来,我一定竭尽所能帮助大人申冤昭雪。”

  “太守大人,我……”乌洛兰白音示意下属先行退下,然后才道:“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,又如何能回头呢?”

  “还请大人细思,”源尚安道,“眼下朝廷进展不顺,是因为正值严冬时节,不便进军,一到来年开春整顿人马,必然是势如破竹。大人当真觉得拿下夏州之后,便能和中央军对抗吗?”

  “更何况,”源尚安又道,“大人同夏州周旋良久,却迟迟不能攻破城池,获得补给。恕在下直言,只怕大人眼下也是强弩之末,未必能撑得到开春吧。”

  “我知大人是被逼无奈,走投无路,”源尚安话到此处,终于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,“可是天下太平才是百姓安居乐业的保障。大人如今造反,以致狼烟四起,受到伤害最多的不是那些横征暴敛之人,而是和大人一样的平民百姓啊。”

  他说话时言辞恳切,乌洛兰白音心里免不了动摇,但他想到了什么,立即摇头道:“我疯了……投降?我那不是去找死吗?”

  “这不一样,”源尚安见他已经心生动摇,知道有了转机,于是继续分析道,“大人此刻归顺,是深明大义,是迷途知返,朝廷被西北乱局弄得焦头烂额之时,必然希望能率先撕开一道口子。鉴于此,他们定然会把大人树立为一个榜样,借大人而劝说更多的人依次归降。”

  “但若是开春之后,情况便大不一样,”源尚安道,“朝廷占据天时地利人和,全面反击。大人若是等到那时候望风而降,再落到朝廷手里,便只是一般的俘虏,大人的生死,对于朝廷来说,便没有那么重要了。”

  乌洛兰白音沉思良久,问了源尚安最后一个问题:“……我若率领部众归顺大魏……那我等的安危 要如何保证?”

  听罢,源尚安当即抱拳行礼道:“大人既然信得过我,那我愿意为大人担保。有我在一日,必不会让大人出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