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33章 重逢

  晚风吹过荒野的杂草,把冬日的寂寞带进了秀容的军帐里。

  源素臣这几日都没有歇息,适才又去安顿了费潇一行人,做好了日后的部署。安排好一切之后,他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了疲倦,这会儿靠在椅子上便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
  梦里同样也是长风呼啸。

  源素臣很少在梦里寻觅到过安宁,幻梦里的场景从来都是往日的重演。噩梦让他如坠深渊,眉头紧锁。

  源素臣陷在寒雨里,浑身上下全被泥水浸透,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,是血,是他怎么也洗不掉的罪孽。这噩梦日复一日地重复着,逼着他快要疯了。

  他知道那是什么,在骤雨狂风里微微抽搐着:“……莫如归!”

  莫如归握着他手里的短刃,带着他一同刺向了自己的心脏。

  血流了出来,在暴雨里沾湿了两人的衣襟。

  “你……为什么、为什么?”源素臣一手抱着她,质问着,夜雨叫他已经辨认不清自己是否流下过泪水,“莫如归……你就这么恨我吗?”

  “统御四方之主,何人不可舍,何人不可弃……”血不停地从胸口涌出,莫如归的言语断断续续,“我、我也一样……我已是敕勒的叛徒,你杀了我,便能、便能顺理成章地……统一敕勒古盟……”

  莫如归的声音渐渐微弱,雨也慢慢停了,源素臣伸手去摸脸上的水珠,竟是分辨不出那是雨水还是泪花。

  莫如归本姓郁久闾氏,乃是敕勒川下老族长郁久闾贺真的女儿。

  敕勒部地处偏远,夹在大魏和柔然之间,内部分裂问题十分严重。既不肯归顺西域的高车国,也不满于大魏的统治,前后数次想要反叛,悉皆以被血腥镇压而结束。柔然便趁虚而入,扶植了郁久闾氏做了敕勒部的族长。

  到了郁久闾贺真这一代,敕勒部已经不再答应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大魏。贺真因与柔然王族同姓,上任之初便杀了一批主张同大魏交好的僚属,还把自己的长女送给了柔然可汗为婚。胡人不禁近亲为婚,甚至有儿子继承父亲夫人的传统。

  这样一来,敕勒部的倾向已经昭然若揭。

  贺真对于中原汉人有着天然的警惕和反感,他曾严令禁止族人与汉人通婚混居。因而在莫如归的婚事上,贺真自然选择了出身鲜卑的源素臣。

  贺真的算盘源素臣何尝不懂,他是想借此机会笼络源家,以图来日里应外合,背刺大魏,而后彻底归降柔然。

  这不是婚事,而是利益交换。源素臣欣然接受,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,心里却暗自起了吞并的主意。

  然而贺真千算万算,也没有料到这场阴谋的最大变数,是女儿莫如归。

  莫如归派人刺杀了贺真,消息传出的那一刻,敕勒部人心惶惶,流言四起。贺真的几个儿子争权夺位,自相残杀,而后无一幸存。

  一片乱局之间,莫如归转向源素臣,带着胜券在握的自信以及视死如归的毅然,道:“文君,这就是你的机会。”

  “你以为族长雪耻为由,杀进敕勒,”莫如归没有看他,而是抚摸着短刃,“而后这所有的人马,都将臣服于你,你就是敕勒川唯一的神灵。”

  不需要莫如归多说,源素臣也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,他当即派人攻占敕勒川,以彻查岳父贺真之死的真相为由,顺势统一了部族。

  只是这所有的证据、沉重的真相,到最后都指向了莫如归。

  叛徒、妖女、厉鬼、荡妇……敕勒人肆意地谩骂着她、羞辱着她,恨不得上去撕烂她的血肉。

  “文君,杀了我吧,”到了最后,莫如归也没有痛哭流涕撒泼耍赖,而是异常冷静,像是早已接受了命运,“这是最后一步棋。”

  莫如归握着源素臣的手,替他将短刃刺进了自己的胸膛。

  “……为什么、告诉我为什么……”源素臣心有不甘,望着莫如归也不知是爱是恨,“我跟你的父亲,都是你的棋子……是么?”

  莫如归目光涣散,好久才定在源素臣的身上:“……你以为我是贺真的女儿?哈哈哈……其实、其实我是他的小妾!只不过年龄太小,对外说成是女儿而已……他玩累了,所以想把我打发掉罢了……”

  “怎么样……是不是觉得很恶心……不瞒你说,我也这样想,活着对我来说就是恶心……”临终之际,莫如归笑了起来,只是不知是在嘲讽贺真百密一疏,还是在讥笑自己的身不由己,“文君,恨我吧……就像所有人一样。”

  “我所做的一切,都不曾后悔过,”生命的尽头,莫如归仰望着源素臣的眉眼,生出了一丝对人世的眷恋,“只是……只是若能早一点遇见你,就好了……”

  他后来把莫如归的尸骸悄悄运回了幽界,埋在了北境的土地里——敕勒川对她而言是伤心地,她活着时摆脱不了噩梦,去了之后总不能再不得安宁。

  源素臣没有在她的墓碑上刻上姓名——怕恨她入骨的敕勒人毁了她的坟茔。面对她给自己留下来的两个女儿,也没有言明真相。只是说她们的母亲“因病去世”。

  墓碑上只留了一句话。

  “奈何眉间雪,终做履下尘。”

  晚风呼啸着,源素臣骤然醒来,伸手摸到后颈处的冷汗。师渡影正端着金疮药进来,见他神色不佳,立马道:“大人?”

  源素臣发觉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,他沙哑道:“叫人烧点热水来,我换身衣裳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师渡影把药留了下来,随后退了出去。

  源素臣给右手上着药,才意识到自己心抽得厉害:他这一生所要的、所求的,或许曾经得到过,然而正如风吹雪散,江水东流,最终什么也没有剩下。

  当时伴他身边人,点检如今无一半。他四下望去,发觉只余下了一个源尚安。

  不论怎么说……他要把他留下。就当是他为数不多的一点私心。

  “来人,”源素臣召来副将们,从梦魇里回过神来,又变作了平日里号令四方、雷厉风行的左使大人,“明日一早,进军夏州!”

  帐外夜色如墨。

  千里之外,源尚安被乌洛兰白音请出了牢房,抬首望见了头顶月明星稀的夜空。

  乌洛兰白音宴请他和一同被俘的数百将士,这一回源尚安知晓乌洛兰白音是真的有了归降的心思,所以没再回绝。

  “太守大人?大人?”乌洛兰白音轻声唤他,“大人在看什么?”

  源尚安冲他微微一笑,甚是温和:“没什么,只是挂念家人罢了。”

  乌洛兰白音点了点头,他虽然敬重源尚安,可心里仍旧不减顾虑:“太守大人……皇上真的不会、不会为难我们吗?”

  “大人,您换个思路想想,”源尚安温言道,“朝廷要镇压西北乱军,必然要招募人手,这其中以熟悉西北地形地势,能征善战的老兵为上,占据天时地利人和,以位于中央,训练有素的正规军次之,只占人和,未有天时地利。最末是强征而来的壮丁临时组建的人马,三者无一。而大人所统领的军队,对于陛下来说,正是上策。”

  “大人此刻归顺,对于朝廷对于皇上来说,无异于雪中送炭,”源尚安道,“皇上高兴还来不及,又怎么会为难大人呢?”

  “只是我仍然有一个问题,”源尚安问,“大人当初,为何选择揭竿而起呢?”

  他言语平和,分毫没有责怪谩骂的意思,乌洛兰白音听到这里,反而生出来了惭愧之意,他嗫嚅了一阵,踌躇道:“……太守大人,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,谁又想造反呢?”

  “我家里的人都饿死了,还剩我一个,朝廷强征我们去加固工事,却连点御寒的衣物都不肯发放,口粮也常常短缺。我们不想就这么死了,所以才决定铤而走险,去附近抢粮,”乌洛兰白音说到此处,忍不住泪眼朦胧,“但我知道太守大人是好人,救济民众,严惩贪官,跟那些官老爷不一样,所以……”

  所以他只想生擒,没有想过杀死源尚安泄愤。

  他们只是这乱世的缩影。普天之下,有太多活不下去、走投无路之人了。这样的悲剧已经在中原大地上上演了数千年,未来仍然会上演下去。所谓的天下,从来都只有王侯将相的列传本纪,而没有平民百姓的多少笔墨。王朝换了无数次姓氏,可结尾都是相似的。

  六朝何事,只因门户私计。

  源尚安从他的话里,品味到了一种更深刻的悲哀来。他想起秦末的陈胜吴广,想起汉末的黄巾起义。喜剧的细节各不相近,而悲剧的脉络大同小异。风雨飘摇,大厦将倾,徒增忠臣嗟叹,他终究也只是一个被时代浪潮所裹挟的无奈之人罢了。

  天道啊,天命啊……如今轮到他站在历史的拐角处了。源尚安再一次抬首仰望夜空,似是希望看清这冥冥之中的天意。

  初到统万城的第一个月底,源尚安在落日西风中登上高台,极目远眺,却仍旧望不见万里黄沙的尽头,也找不到来时的古道。来路不可溯、当下不可定、未来不可知,此为万古愁。

  “郁塞何由开,临风上北台。苍茫万古意,落日孤烟来。”

  那日回府之后,源尚安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这些诗句。兴衰罔替、朝代更迭,唯有江山不改。

  这就是万古之意。

  他太想看着这样循环往复的宿命,彻底终结在兄长和自己的手中了。

  他愿意做照亮这漫漫长夜的火光。

  这夜过后,源尚安受了乌洛兰白音的请求,帮他安顿流民,分配粮食。而趁着这个机会,源尚安派人送信去了统万城,表明事态已有转机,不必担忧,随后找到了中途遇阻的云千叠,让他带人运粮回城。

  源尚安看着荒原上的日出日落,月升月起,等待几乎要让他再度陷入绝望。

  这日清晨,源尚安枕着杂草,刚刚帮人一同搬运货物的他已经没了力气,他累得倒在了草原上,半梦半醒之间,闻得前方一阵骚动。

  草原的另一头,源素臣领着数万铁骑,银甲齐动,快得像是流汞。

  “府君、府君!”宇文瑄认得幽界的旗帜,立刻激动地摇晃着源尚安,“有希望了!夏州有救了!左使大人、左使大人来了——府君!”

  源尚安枕着草原,背上还沾着清晨的露珠,疲倦地笑了起来。

  “府君!”宇文瑄见他闭上了眼睛,着急起来。

  源尚安太累了,听到消息之后一直紧绷着的弦啪的一声断了,整个人彻底脱力,便闭上了眼睛。

  他知道,他梦里唯一的天神,来接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