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31章 夏州

  那一日酒醉之后,源尚安以为源素臣在生他的气。因而直到两人在京城拜别之前,相互之间都没怎么开口。

  那晚他对源素臣说的那些话,还有那些出格的举动,哪怕是瞎子聋子,也不可能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。

  源素臣不回应他,源尚安不会怨他。毕竟情爱这种事情,有时候不过只是一厢情愿。不回应便不回应,他从前是孤身一人,往后不过还是孤身一人罢了。

  对自己的兄长怀有那种感情……是个人都会觉得这是罔顾人伦、不知羞耻。

  不回应……便不回应吧,这种龌龊的情谊,或许烂在时间里才是它最好的归宿。

  恰在这个尴尬的节骨眼上出了事,源尚安忍无可忍之下,动手打了欺侮源若叶的宗家少爷。宗楚宁诛杀不成,于是一纸调令打发他去了西北夏州驻守,意思再明确不过:眼不见心不烦,让他在这片荒漠里自生自灭。

  其实走了……也好。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源素臣来说,都好。

  等到下一次相见之时,时间差不多已经冲淡了一切,两人便又可以顺理成章地做一对兄弟。

  怀着这样的念头,尽管源尚安知道西北之地危机四伏,还是走马上任了。

  到任之后,他先拿了宇文瑄立威,随后又惩处了一批盘剥百姓的贪官污吏,彻底坐稳了太守之位。紧接着又整顿军务,劝课农桑,终于让统万城开始起死回生。

  夏州本是十六国时期大夏的国土,夏国为大魏所灭,当地却留下了不少夏国的“旧民”。大魏又实行囚犯戍边的策略,一时间边境各地聚集了不少对朝廷心怀不满之人。

  这些人都是潜在的隐患。

  因而源尚安到任之后,所做的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目的——那就是“备战”。

  西北荒凉,并非太平之地,迟早要发生动荡。源尚安在到达夏州之前,对此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。

 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,变故会来的如此之快。

  延昌二年春,西北驻军反叛,兵锋直指夏州治所统万城。

  “报——”探子有些慌乱地跪在了地上,“府君……不好了府君……高平镇反了……”

  “什么?”源尚安临危不乱,维持着镇静,“高平镇内驻扎着的是西道行台——他人呢?”

  “回府君的话……”探子道,“行台他……他自顾不暇,已经派人去泾州求助了。”

  源尚安心下一紧。

  这也就是说,高平镇自己已经没有应付叛军的能力。

  “皇上呢?皇上那边知道了吗?”源尚安继续问道,“还没有派遣援军的消息吗?”

  “……有、但是……”密探有些支支吾吾,“府君……陛下是派了临淮郡王和李青陵李大人率军讨伐,但是……但是叛军大败中央军于白道,王爷和李大人不得不退守云中,一时间……一时间只怕赶不过来。”

  “府君!”此时此刻,云千叠也跑了进来,连行礼都顾不上了,“城内出事了,府君……城内的胡人……昨夜杀了守门的侍卫,连夜投奔叛军去了。”

  “……你说什么?”

  然而源尚安还没得到思考的空隙,耳畔便又响起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。源尚安当即神色凝重,心跟着一沉。

  源尚安心下犹如一团乱麻,正在思量对策之时,又听宇文瑄来报:“府君……不好了府君。”

  源尚安知道没什么好消息,几乎要倒抽一口凉气,问道:“不要慌,把事情说清楚。”

  “西域高车部……”宇文瑄喘着粗气道,“背叛了朝廷,选择归附叛军……”

  四面夹击……四面楚歌!

  统万城中只有一万多的军马,其中大半还是老弱伤残,如何能应付得了来自四面八方、虎视眈眈的叛军!

  更何况统万城虽然坚固,但是地处长城之外,位置偏远,粮草补给只能依靠外界运输,几乎是一座孤城。

  此番难战!

  源尚安几乎要被这一连串的消息砸得眼前一黑,但他到底是源尚安,是那个算无遗策、运筹帷幄、能在绝境之中杀出退路的人。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,而后俯身看向地图,思量道:“云千叠——”

  “在!”

  “你立即带人去东夏州求援,我马上给你手令,”源尚安道,“一万人马坚持不了多久,现在就去!快!”

  “是!”云千叠半跪着,接了令牌。

  “那些反叛的人现在何处?”源尚安领着太守府众人向外快步走去,“既然是昨夜才有奔逃的计划,事出突然,他们必然还没有全部逃离。”

  “义父……”萧见尘看了源尚安一眼,从未见过他如此凝重的神情。

  “这些人里,若是散播谣言,杖责一百,若是扰乱军心,杖责一百二十,监禁一年,至于杀人叛逃者——”源尚安再睁开眼睛之时,已是一片凌厉,“杀。”

  “府君,”宇文瑄抱拳道,“叛军围城的消息传开了,大家……大家都围在太守府前议论纷纷。”

  “走。”源尚安毫不犹豫地说,领着众人来到了府外。城中军民认得源尚安,人群一时间骚动起来。

  “府君!”

  “源大人!”

  源尚安轻轻抬手,示意众人保持安静,随后登上高台,道:“诸位,如今叛军围困,夏州危在旦夕,眼下便是生死存亡的关头。我源尚安在此立誓,只要叛军一日不退,夏州之围一日不解,我就一日不会逃离此地。我誓与诸位同在!”

  “但是统万城仅仅依靠这一万军士,只怕不能维持太久。诸位,叛军所到之处,烧杀抢掠无恶不作,一旦攻破城门,必然是血流成河、人间惨剧,”源尚安骤然拔出佩剑荼蘼,几近声嘶力竭道,“所以,我们今日守城不退,为的是我们自己的亲人,为的是我们自己的尊严!叛军乃是不义之师,势必败亡,天佑大魏!天佑夏州!”

  尽管人人戮力同心,统万城的情况却并没有好转。

  城中的粮草用尽了。

  云千叠不知为何还没有赶回来,源尚安相信他没有造反,那么只有一种可能,就是两州连接之地也出现了小股的叛军势力,拦住了他的去路。

  源尚安自己这几日也就喝了一点米水,剩下的粮食都叫人拨给百姓了,昨夜还因为饿了太久,人直接晕了过去,还是宇文瑄和萧见尘掐着人中,灌了点糖水才转醒过来的。

  源尚安躺在床上,脸色和唇瓣都苍白得很,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般,完全动弹不得。尽管如此,他听到外头的动静,还是艰难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。

  “……现在是什么情况了?”就在那一瞬,源尚安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,他强撑着问,“有援军的消息吗?”

  宇文瑄点了点头,却又摇了摇头:“一时半会儿……只怕赶不过来。”

  萧见尘也没了往日的乐观开朗,沉重道:“义父,城里的粮食没剩多少了,大家只能煮马皮嚼树叶勉强充饥了。”

  源尚安听到这里,立刻从床上下来,严厉道:“那你们几日前给我的米水是哪来的?嗯?”

  宇文瑄见他这样,心里愈发难受,他道:“府君,那是一个战死的军士,临终前……临终前托人把自己剩下来的口粮带给您的……您别这样,您是大家的主心骨,万万不能倒下,您——”

  “胡闹!”源尚安尽管语气严厉,可是因为身上没有力气,声音却是怎么也凌厉不起来,“城中之人饥寒交迫,我却在此地享受这些,传出去了,你若是百姓,你会怎么想?”

  “府君……”

  “随我出门,”源尚安道,“查看情况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宇文瑄替源尚安点了一盏油灯,勉勉强强照亮了昏暗的街道。

  源尚安还没走几步路,便听见了声响,跟宇文瑄一同走了上去。

  道路的尽头站着一个妇人,她怀里抱着孩子,她认得源尚安,见他一来,不知是急切还是激动,眼里蓄了一圈水光,带着麻木和虔诚,扑通一声跪了下去。

  源尚安连忙扶她起来:“夫人!夫人不必行此大礼。”

  妇人茫然地抬起头,一手猛地抓住了源尚安的胳膊,五指用力之大,几乎将指甲嵌进了他的皮肉里。源尚安猛然吃痛,却忍住了皱眉的冲动,温声问道:“夫人,怎么了吗?”

  “府君……府君……”那妇人仿佛入魔一般地不停呢喃着,“求您救救我……救救我的孩子……家里、家里快没有口粮了……我夫君和公公……商量着说要吃了我……我害怕……所以跑了……”

  妇人脸上的皮肉已经被饥饿吸干了,显得那双眼睛大得可怕,她紧紧攥着源尚安,淌着浊泪乞求道:“府君……您救救我……我不想死……”

  她一边疯疯癫癫地重复着,一边把怀里的孩子朝源尚安手里递,源尚安正要说些什么,旁边的宇文瑄已经感觉到了什么,脸色忽地一变,道:“府君……”

  襁褓里露出来一张属于死婴的小脸,他的五官已经腐烂不堪,辨认不清原本的面目,浑身上下满是尸斑,只剩一张嘴还微微张着,仿佛在啼哭,又仿佛在呼救。

  她意识不到孩子已经死了,她已经疯了。

  宇文瑄上前一步架住妇人摇摇欲坠的身躯,道:“府君!”

  源尚安怔在原地,良久才发现自己哭了。

  粮食断绝,饿殍遍地,即便到了这个地步,所有人仍然尊他为太守,愿意唤他一声“府君”,把他当成了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念想。

  这该是怎样沉重的背负?

  “夫人……”宇文瑄看见源尚安上前一步,紧紧握住了妇人枯槁的双手,“我向你许诺,必然护住夏州!”

  第二日清晨,源尚安召来了太守府所有的官吏,决然道:“如今城中粮尽,岌岌可危,唯一的出路便是去东夏州运粮求援。我决意率一队人马亲自前往,这几日城中事务,暂时交由宇文瑄和萧见尘处置。”

  “府君,”宇文瑄立刻跪了下来,恳求道,“如今天下分崩离析,四方音信断绝,正是朝不保夕之时。您现在出城,无异于自寻死路啊!府君!”

  “是啊,”僚属道,“府君,不如您先走吧……眼下山穷水尽、穷途末路……不如先弃城离去,和朝廷的兵马汇合之后,再做打算。”

  源尚安来夏州不到一年,已经深受官民敬重,他知道他们是为自己考虑,然而此刻的大忌就是为自己考虑。

  源尚安动容落泪道:“诸位,我绝无弃城而跑的打算。我源尚安既是夏州太守,那么城在我在,城亡我亡!我今日出城求粮,就算是死,我也会死在夏州土地上!”

  “府君……”宇文瑄道,“您若是执意前往,那请让我随行吧。”

  “府君,我也去!”

  “府君!我也要去!”

  “休要胡来,”源尚安道,“城内不能乱,你们要留下来,护佑百姓。”

  众人知道劝不过,而且这的确是眼下唯一的办法。送别源尚安出城的那一刻莫不呜咽抹泪,号角和擂鼓齐鸣,奏出了一曲慷慨悲凉的行军乐。

  源尚安在马上遥遥回望,最后看了统万城一眼,随后策马扬鞭,绝尘而去。

  “……注意点,来了,”埋伏在草丛里的士兵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,眼神示意躲在旁边石块后的同伴勒紧绊马索,“到时候先放箭。听明白没有?”

  “要死的还是活的?”埋伏在石块后的士兵嚼了一口干粮。

  “抓活的!”

  四下分外安静。

  源尚安警惕地打量着四周,抬手示意军士朝自己身边聚拢。

  不对劲……

  源尚安观察着周围的破绽,攥紧了长枪,由于饥饿,眼前不禁一阵晕眩。

  他再一睁眼,周围霎时间火光冲天,喊杀声四起!

  “有埋伏!”源尚安勒住缰绳,高声道,“走!”

  “放箭!”

  源尚安举起长枪格挡,硬生生将埋伏着的一名叛军捅穿在地。攻势越来越密,源尚安心知不妙,立刻策马朝着反方向奔去。

  嗖的一声,一支利箭破开左腿的皮肉,深入骨髓,源尚安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,立即抬手啪地一掌拍在箭矢之上。

  刹那间羽箭带着血迹,穿腿而过!

  就是现在!

  丛林中的军士瞅准源尚安这一瞬的破绽,勒紧绊马索。

  绳索顷刻间绊住了马蹄,战马疾驰的速度太快,源尚安直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。

  他两腿如今都受了重伤,像是被车马来来回回地碾压过。源尚安用手撑着地面,却是怎么也没办法再次起身。

  数十道刀锋立刻横在了他眼前:“别动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