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30章 旧情

  故人尚安……

  他把自己的名字嵌入了思念之中。

  “倒是他有心了,”源尚安看着信,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,“百忙之中还能想着我。”

  源尚安收了信,面上波澜不惊,心潮却起伏不定。

  原来被人惦念的感觉,是这样的。

  源尚安提笔蘸墨,却迟迟不知应该写些什么,废稿堆成了一叠。

  这样折腾到了深夜,源尚安还没在纸上写出来一句完整的话。

  其实两人在京城分别之前,曾经闹过不愉快——源尚安以为源素臣还耿耿于怀,所以这几个月来一直没有选择主动联系他。一是不想像个傻子一样摇尾乞怜,二是他实在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。

  直到他今日收到了信件,才知道源素臣并没有放在心上。

  源尚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,却也忍不住多想,他缘何不放在心上,是真的不介怀,还是……还是对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呢?

  源尚安揉了揉太阳穴,在这晚风长夜中,难免忆起往事。

  数年之前,他还在幽界陪伴着父亲源司繁,在源家和江家的合意下,迎娶了江家的女儿江闻月。

  江闻月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,待人接物也分外温柔,外人只道这两位是郎才女貌,天造地设的一对。可日子久了,源尚安慢慢发现,江闻月似乎并不快乐。

  尽管江闻月日日对自己笑脸相迎,照顾有加,源尚安却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她在极力掩藏某种心绪。

  他前半生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,他不知道什么是痛苦,但他却能感觉到江闻月不幸福。

  “你瞧,如今是春三月,”源尚安坐在床头,试图逗江闻月开心,“外头人都在踏春出游,你我不如也挑个日子,我带你去阴山下骑马,或者去洛阳赏花,怎么样?”

  江闻月身体不大好,她轻轻咳了一声,道:“我不会骑马,到时候只会叫你看了笑话。”

  “无妨,”源尚安悄悄地朝着江闻月身边坐近了些,左手悄无声息地握了上去,“我可以教你。咱们还可以去一块放风筝,你喜欢什么样的?我给你折一只最好看的来。”

  江闻月仍旧是温和地笑着,可是源尚安能感觉到她尽力掩饰的悲伤,他轻声细语道:“闻月,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,都可以跟我说说,咱们一同面对。”

  江闻月只是摇头:“没什么,只是我身子不舒服罢了。”

  “……那好吧,”源尚安道,“你好好休息,我还要帮爹爹处理公务,晚上再过来看你。”

  临走之前,源尚安留给她一个布偶,见江闻月疑惑不解,源尚安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:“这个……是我自己扎的小东西,做给你玩的。我针线活不好,是不是有点丑?要不改日我带你上街买个更好的?”

  江闻月轻轻拨了拨小人偶的脸,微笑道:“不丑。我觉得很可爱。像你一样,招人喜欢。”

  源尚安闻言笑了笑,道:“那你好好休息,别太累着自己,我先走一步。”

  源尚安跟江闻月道别之后,仍旧是放心不下,他知道江闻月似乎跟父母那边关系不大好,于是下意识地以为是江家的事儿让她心烦意乱。他没多想,派了人去江家打听消息,自己也打算亲自前去同江父江母之间好好劝劝。

  然而这一探,却伤透了他。

  他才知道,江闻月在嫁给自己之前,是有一个名唤柳前川的心上人的。

  “……小姐她……原本、原本是不愿意嫁的,她同柳公子一早就交换了信物,打算私定终身的,可是……可是这件事叫老爷撞破了,”江家的侍女战战兢兢道,“老爷同源太守交好,所以有意让小姐……嫁给源公子。小姐说什么也不答应,可是她拗不过老爷……所以、所以才——”

  “……所以才选择嫁给了我,是吗?”源尚安听罢,心下五味杂陈,竟是自嘲地笑了起来,“哈哈哈……真好,真是太好了,那我源尚安算什么东西?”

  “公子!”侍女瑟瑟发抖,跪在地上几乎要哭了,“公子您别这样……”

  源尚安转身离去,推开家门的那一刻,江闻月还在一针一线地绣着衣衫。

  “……故卿?你回来了?”江闻月猛地发现源尚安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外,吓了一跳,立刻起身,“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?”

  源尚安不说话,只是拿着那双泛红的眼睛看着她。

  江闻月从来没见过源尚安这副神情,心里跟着一凉,忙问道:“故卿,怎么了……发生什么事了,你怎么不说话……”

  “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……你问得好啊,我也要问你这句话,”源尚安单调地重复着江闻月方才的询问,“你既然已经和柳前川两情相悦……为什么、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?江闻月,你当这桩婚事是什么?你……又当我源尚安,是什么?”

  “故卿……”江闻月见他落泪,心跟着一紧,连忙翻找着手帕,想替他擦干泪痕,“你别这样……别这样,你听我说……我是没有办法……我、我不想负你……我……”

  “私定终身,两情相悦,好一个两情相悦,”源尚安望着江闻月,眼中难以自抑地落下泪来,嘶哑道,“你跟他是才子佳人,好极了。那我算什么?你又把我源尚安当什么?我就活该做一个丑角,衬托你们伟大的情谊吗?我源尚安不配,是吗……”

  他话未说完,已是泣不成声。源尚安扶着门框,再也说不下去了。

  “……对不起、对不起,”江闻月见他泪流满面,自己也禁不住跟着落下泪来,“故卿、故卿你别这样……一切是我不好……都是我不好……”

  “罢了……”源尚安不再多说什么,起身离去,“你保重身子。”

  一连数日,源尚安都在酒馆里歇着,不去太守府也不回家,只是麻木地喝着一壶又一壶的酒,而后放任自己酩酊大醉,倒在桌案上沉沉睡去。

  意识朦胧之间,他听到一阵男女欢笑之音,吵闹不已,源尚安有些倦怠地睁开眼睛,见隔壁房内倒映着交缠的人影。

  “……柳公子,陪奴家再喝一杯嘛……”

  “柳公子……你也抱抱奴家嘛……”

  柳……柳公子?

  源尚安迷迷糊糊地支起身子来,拦住老板娘:“那个柳公子……是谁?”

  “嘿呀,这您都不知道?”老板娘道,“这可是六大世家之一的柳家的少爷,柳前川公子。是这里的常客呢……”

  老板娘咯咯地笑着,盘算着今晚又能大赚一笔。

  源尚安却是犹如兜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,瞬间清醒过来。

  ……柳前川?那不是……

  他想都没想,一把推开了门。

  阁楼里柳前川正陶醉在温柔乡里左搂右抱,嘴里还含着舞姬递来的葡萄,他懒洋洋地打量了源尚安一阵,打了个哈欠,才开口道:“谁啊,这么不懂规矩。”

  源尚安忍着怒火,问道:“你是柳前川?”

  柳前川嚼碎了葡萄,接过另一个美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,道:“是,怎么了?”

  源尚安几近怒火中烧,可他依旧尽力忍耐着——他从衣袋里掏出了江闻月的吊坠,质问道:“柳前川,你还认得这个吗?”

  柳前川满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,道:“你说谁啊?我怎么不记得。”

  “江闻月,”源尚安的左手五指紧攥,因为愤怒而颤抖不止,“当年和你情投意合,私定终身的江闻月。”

  “……她啊,”柳前川啧了一声,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,“我当是谁呢,原来是那个傻子,我不过哄她玩玩,她倒好,还真觉得自己能攀上世家的高枝……哈哈哈,真是痴人说梦!”

  话音未落,源尚安猛地掀翻了桌案,顷刻间金樽杯盏碎了一地,碎屑溅到了柳前川面上,他怒喝道:“柳前川!”

  “啊!”几个傍在柳前川身边的舞姬当即花容失色,“救命啊!杀人啦!”

  “怎么了……出什么事了?”老板娘闻讯赶来,连忙叫人拉开源尚安,“两位公子,有话好好说……动手动脚的做什么?”

  “你有病吧?”柳前川抹了一把脸,破口大骂道,“来这发什么疯?!”

  那一夜最后以源司繁带着厚礼,亲自去柳家赔礼道歉收场。

  “……爹爹……”源尚安出于愧疚,低下了头道,“对不住……是我连累了爹爹。”

  源司繁什么责怪的话也没说,只是拍了拍源尚安的肩膀,道:“爹爹一把年纪了,这张老脸值不了几个钱。只是你该去陪陪闻月,她原本身子就不大好,别再让她担心了。”

  话说的是“别再让江闻月担心了”,可源尚安却听出来了弦外之音。

  源司繁想说的是,他已经老了,自己不能再让他担心了。

  “……是,”源尚安道,“我明白……”

  “去吧。”

  源尚安终究还是怕江闻月伤心,不忍把自己遇见柳前川的事情告诉她。

  然而即使百般隐瞒,名医良药也无法拯救她的生命。

  那一晚源尚安抱着奄奄一息的江闻月,唯一说的出口的话,只剩下一声“对不起”。

  “……故卿……你不用这样……从始至终,只是我不好……”江闻月伸手试图替他抹去泪水,“你我相逢本是一个错误……故卿、我、我祝你觅得良缘,余生安稳……”

  “闻月……”源尚安感受到她的气息慢慢虚弱,最终再无声息。泪眼模糊之中,他颤抖着伸出手来,替江闻月擦掉脸边难消的泪痕。

  数日之后,他亲手埋葬了江闻月,在她的坟墓旁,种上了一株梅花。

  料定千秋事又如何,直到最后,他也难得一人心。

  他给江闻月倒了一杯酒,而后慢慢起身。他要去洛阳,去寻觅那失约的春月。

  自此之后,孤身一人已经成了他的习惯。

  只是每逢冬日,他都会忍不住想起江闻月,想着她的忌日。

  来到洛阳的第二年,他去酒馆里,要了一壶桑落酒,喝到酩酊大醉,像是在饮鸩止渴。

  “尚安……尚安……”源素臣找到他时,他正趴在桌子上,被冷风吹得直打颤,源素臣无可奈何,只好脱下了大衣,替源尚安裹在身上,“回家吧,时辰不早了。大家都担心你呢。”

  “担心……”源尚安摇摇晃晃地起身,朝着酒馆外走去,“担心我做什么……”

  “大家喜欢你,你招人喜欢……”源素臣紧跟在源尚安后面,“所以你又何苦折磨自己。”

  源尚安因为酒醉,两眼一直红着,这会儿还有些湿漉漉的,他道:“喜欢……跟爱不一样,你明白吗?”

  等不来源素臣的回答,源尚安上去拉住他的衣领,声音微颤着,一遍又一遍地重复:“你明白吗……这不一样……这不一样……”

  那双通红的双眼紧紧盯着源素臣,像是试图在他的眼眸里找到些许偏爱的证据。

  “尚安……”

  源尚安最终松开了手,有些踉跄地离开了,一边朝前走,一边自言自语道:“……我这个人,就这么不值得被爱吗……”

  他没走几步,忽地一个不稳,栽在了夜色之中。

  “尚安!”源素臣立刻上前,“快起来……你现在喝了酒,别傻傻地乱跑!”

  源素臣试图去扶他,源尚安却摇了摇头,含混不清道:“别,别……脚、脚扭着了……起不来……”

  源素臣撩开一看,源尚安脚踝处果真肿了起来,这样走路肯定是走不成了。无奈之下,源素臣干脆蹲在地上,把源尚安背了起来。

  “……下次不许一个人在外面喝这么多酒,”源素臣一边背着他走,一边道,“听到没有?”

  “……嗯,”源尚安轻轻应了一声,因为酒醉,此刻趴在源素臣背上倒是安静乖巧得很,“听你的……”

  源素臣又说了几句,没听见源尚安回应,以为他睡着了,便不再说话。

  他不知道源尚安其实醒着。

  源尚安在源素臣背上,轻轻哼着鲜卑的歌谣,声音微不可闻。

  那是情人祭拜天神时的祝词。

  族人敬畏山川日月,呼祁连山为天山,把它视为庇佑子民的天神,又把敕勒川奉做草原儿女永远的依靠和念念不忘的故土。

  而源素臣就是他魂牵梦萦的祁连山,是他心心念念的敕勒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