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29章 尚安

  “这便是夏州州府了么?”萧见尘问。

  三人行了一个多月,总算在日落黄昏前赶到了夏州治所统万城。

  夕阳如血,黄沙滚滚,城墙逼近云端,竟有遮天蔽日之势。正如前人于《统万城铭》中所言,“高构千寻,崇基万仞。玄栋镂榥,若腾虹之扬眉;飞檐舒咢,似翔鹏之矫翼”。

  源尚安在这大漠黄沙里伫立良久,缄默无言。统万城乃昔日匈奴废都,亦是千年之后这个古老的民族留在世界上唯一的遗迹。

  长风呜咽,寒鸦绕木,天地间一片昏黄。他站在旧时的遗迹间,仿佛听到了来自先祖的呼唤。

  匈奴……鲜卑……

  那是草原对于游子的召唤,那是刻在骨子里的、永远也抹不掉的东西。

  “……义父、义父?”萧见尘看源尚安迟迟不动,试着唤了一声,“义父正在想什么?”

  “统万城别名白城子,乃胡夏国主赫连勃勃下令所建,取‘统一天下、君临万邦’之意,”源尚安不知为何,心中涌起莫名的悲凉感,望着城墙道,“然而赫连勃勃生性残忍,主持建造之人也同样凶残嗜杀,若发现城墙不够坚固,便直接杀了工匠,和泥土一起封入墙中。”

  “那……”萧见尘闻言一愣,“那这么说来,这城墙里,岂不是累累白骨吗?”

  晚风仍旧呼啸着,像是从百年前传来的悲声,又像是枉死之人的冤魂在含恨抽咽。

  源尚安在这悲风里,转身向着萧见尘道:“古往今来,帝王的千秋霸业,都是建立在无数白骨之上的。”

  “自古皆然。”

  萧见尘道:“义父,自古皆然,便一定正确吗?”

  源尚安嘴唇微张,似要说些什么,然而恰在此刻,城门徐徐打开,守卫跨出一步,行礼道:“下官恭迎太守。”

  “这件事回头再说,”源尚安道,“走,先进城。”

  由于是日暮黄昏之时,城内街道唯余一点尚未清理的枯枝落叶,偶有一两个步履匆匆的行人,他们对于源尚安并未过多关注,只当他亦是一个行走凡俗的忙碌之人。

  守卫一路领着源尚安去了太守府,尽管源尚安对于西北荒凉一事早有所耳闻,但太守府前的萧条冷清之景还是叫他有些讶异。

  屋顶的瓦片带着裂纹,似乎随时能从上头砸下来,书有“太守府”三字的牌匾也早就掉了漆,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土,也没有人想起来去擦。院内一片枯黄,杂草青苔遍布石阶。几个侍卫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睡大觉,对于面前的源尚安一行人视若无睹。

  源尚安敲了敲长廊的石柱,道:“起来了。”

  这声音不算大,却极有威慑力,方才还懒懒散散躺在地上晒太阳的人立马爬了起来,到源尚安面前站成了一排。

  源尚安把佩剑荼蘼猛地朝布满青苔的地上一敲,严肃道:“歪歪扭扭的像什么样子?站直了。”

  这些侍卫看他的衣着打扮,又看了看他带着的腰牌,知道他是太守,得罪不得,只好乖乖听令立正。

  源尚安扫了一眼庭院,他站立时如同青山孤松,身姿挺拔,叫人根本看不出来是个瘸子。他又道:“怎么就你们几个人,其他人呢?”

  几名守卫面面相觑,知道这个上司不好糊弄,相视了一会儿,终于有个胆大一点的站了出来,道:“回太守的话,其他人……其他人受了宇文大人的邀请,正在他府上聚会。”

  “嗯?”源尚安道,“这位宇文大人何许人也,怎么比我还有面子?”

  方才那引着源尚安入城的侍卫道:“大人要不还是别管了。”

  “这人名唤宇文瑄,乃是统万城远近闻名的二世祖,”那侍卫接着道,“他家里是统万城豪族,所以从前一连来了几任太守,都不敢轻易得罪他。之前有个长史言语之间惹恼了他,他便直接给人罢了官,还逼着人家当众赔礼道歉,所以——”

  守卫发现源尚安在看着他,不知为何有些心虚,吞了吞唾沫才继续道:“所以太守大人,这种刺头儿,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好。哪天缠上了,可真真是要不得安生了。”

  源尚安听罢,笑了笑道:“我要入城的文书早就颁布,他不可能不知道,今日之举,这个宇文瑄完全是故意的。”

  “大人……”

  “我无意招惹他,可今日是他找上门来,率先发难,”源尚安道,“我断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。”

  “云千叠、萧见尘,”源尚安道,“走,咱们去会一会这个宇文少爷。”

  “至于你们,”源尚安复又看了看站在庭院里的侍卫们,“把这里清扫干净,我待会儿会回来检查。做不到也没关系,直接回家待着,从今往后也不用来我这里了。”

  “……是。”

  宇文家的府邸距离此处不远,源尚安乘着马车,不消多时便已经赶到。

  源尚安带着人进门之时,大堂内酒气熏天,杯盘狼藉,一众人醉得不成样子,搂搂抱抱着有之,鬼哭狼嚎者亦有之。

  源尚安正要入内,便见一名大汉烂醉如泥,直接倒在他跟前拦住了去路,口中还念念有词:“给……给你大爷倒酒!”

  见此源尚安冷笑了一声,道:“来人,拿凉水来,泼醒他。”

  源尚安走进大堂,冷然道:“我去太守府不见各位,原来都在这里饮酒作乐。这等好事怎么也不叫我一起?是不是有些不够意思?”

  他说话是带着笑意,举止又分外优雅得体,可堂内花天酒地的众人却在一瞬间达成了共识:来者不善!

  方才还酩酊大醉的众人都“哗啦”地站了起来,花生壳被踩得咔咔乱响,酒杯小碟倒了一片。这些人原本都是夏州官吏,西北远在边疆,朝廷鞭长莫及,他们早就学会了如何混日子讹钱,之前也从来没被人管教过。如今来了一个被打发到此地的源尚安,竟然敢这么跟他们逞威风。

  众人心怀鬼胎,各自拿目光打量着他们新到任的太守:身量中等,腰身瘦削,还拄着一根拐杖,眉眼温柔,瞧上去也不凌厉,不像是威风凛凛的上司,倒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。

  人群一阵骚动,众人很快起了轻蔑的心思:这人斯斯文文的,能做什么?怕是连刀剑都未必提得动吧?

  宇文瑄坐在后头打量着源尚安,手里还捏着金樽,他分毫没有起身拜见的意思,仰首把清酒一饮而尽,而后道:“小美人,你来这里做什么?陪酒吗?”

  他言语轻薄,放浪无礼,全然没有敬重的意思,源尚安很快明白过来,他要想镇住众人,就必须先拿下宇文瑄。他当即道:“你们今日拒绝朝廷命官,公然无视天子诏令,那我便可认为诸位心怀不轨。来人,都给我拿下,我陪诸位到监牢一叙。”

  宇文瑄虽然野,但尚且知道讲义气,他跨步而出道:“源尚安,你这是什么意思?你若是看不惯我,便冲我一个人来。何必为难他们?这些人都是我请的,你要抓,便来抓我。”

  “倒是个重义气的人,”源尚安道,“可惜你的义气没有用对地方,不及时更正,将来必要酿成大祸。”

  “宇文瑄,既然此事是因你而起,”源尚安又道,“那我罚你半年俸禄,叫你禁足思过,你可服气?”

  宇文瑄既不肯跪也不肯应,就这么立在原地,云千叠立刻喝道:“大胆,府君口令,你为何不从?”

  “我为何要从?”宇文瑄冷哼了一声,神色里分明是不服气,“他一介书生,寸功未立,也敢做什么夏州太守!”

  “胡闹!”云千叠提高了声音,驳斥道,“官员调任乃是天子旨意,宇文瑄,你要抗旨吗?!”

 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,宇文瑄一拳已经照着源尚安面部挥来,云千叠一声惊呼,众人则做好了看好戏的准备,就等着宇文瑄把源尚安教训一顿——然而源尚安抄起拐杖,一棍下去竟是直接将宇文瑄打倒在地。

  宇文瑄摔了个狗啃泥,花生壳和瓜子皮粘在了发丝上,好不狼狈。云千叠当即拔刀,厉声道:“宇文瑄,你好大的胆子!”

  “带他下去,”源尚安抬手示意云千叠退后,“禁足一月,好好反省。”

  从府邸出来之时,已是深夜。源尚安找到萧见尘,胸有成竹道:“宇文瑄此人,必然不服我的管教。我看他多半要私自潜逃。你今夜带人守在他府前,见他出来之后,给他一个教训,别太过分。”

  萧见尘一笑,正愁没有玩乐的机会:“好嘞!”

  源尚安所料不错,宇文瑄果然趁着夜色翻墙潜逃——落入了萧见尘布的网兜里,被逮了个正着。

  萧见尘在树底下拍手称快:“哎呀呀,宇文大人怎么在树上倒挂金钩啊?”

  “……萧见尘,你干什么?!”宇文瑄听见萧见尘的声音,知道多半是源尚安的命令,他奋力挣扎着,却怎么也拽不开网眼,“你放我下来!”

  萧见尘道:“那也行,你叫我一声爹。”

  “萧见尘!”宇文瑄咬牙切齿道,“你他妈!”

  “哎,不叫是吧,没关系,”萧见尘故意伸了个懒腰,“回去睡觉喽,宇文少爷,祝你好运!”

  第二天清晨,源尚安在树上发现了被挂了一整夜的宇文瑄,叫来萧见尘道:“我不是说你不要太过分吗?”

  “这叫过分吗?”萧见尘睁大了眼睛,“我明明挺克制友好的呀。”

  源尚安知道他是故意的,于是也没想跟他继续讲什么道理。不想声响惊动了树上的宇文瑄,他认出来源尚安,当即破口大骂道:“源尚安,我就知道是你!我操你大爷!耍阴招算什么本事!”

  乍闻此“污秽”之语,一向斯文儒雅的源尚安不由得皱眉:“注意言辞。”

  宇文瑄被放下来的时候,仍旧在骂骂咧咧个不停,源尚安俯身看他,问道:“怎么样,我能料到你的行踪打算,服气了吗?”

  宇文瑄恶狠狠地回应,恨不得把源尚安那三字咬烂嚼碎:“源尚安,这算什么本事,我不服你,有胆量就再来一局!你必定抓不到我!”

  “好,”源尚安一派云淡风轻,“那你若是要前来挑战,我在太守府随时恭候。你要是赢了,我便把太守之位让给你来坐,从此对你言听计从,可你要是输了,以后就得听话守规矩,如何?”

  宇文瑄深恶痛绝道:“一言为定!”

  源尚安领着萧见尘回去,半路上吩咐道:“他家中有地道,以备不时之需,我猜他这一次十有八九要从那里走。你带人守在门口便是。”

  萧见尘奇道:“义父你怎么知道他家里的密道?”

  “别人告诉我的,”源尚安冲他一笑,“昨晚上那一下,大部分人停了腰牌反省之后,都知道收敛了。自然也有人向我告密了这件事。”

  这第二次果然不出源尚安所料,宇文瑄半夜从地道里探出了头——可还没爬出来便被萧见尘带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。

  “不好意思,”萧见尘道,“宇文少爷,你这一次的计划,我们太守也知道。回去吧。”

  宇文瑄再一次被人押了回去,但他并不服气,打算带着家仆一块杀到太守府去——奈何源尚安早已知道,趁他钻地道的同时便叫人悄悄替换了宇文府上的守卫。这一回的宇文瑄“出师未捷身先死”,被调包后的守卫直接五花大绑送去见了源尚安。

  “事不过三,”源尚安把批好的公文放到一边,抬眼看了看被按住的宇文瑄,“怎么样,这一回服气了吗?”

  “我承认你很聪明,”宇文瑄憋着一口气道,“但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告饶的人,我还要再试一次,若是这一次我再败给你,那我就心服口服。”

  源尚安啪的一声合上公文,笑道:“好,那就再试一次。”

  宇文瑄走后,源尚安叫来府上所有侍卫,安排道:“他今晚多半要单枪匹马杀进来,晚上所有人都不要离开,严阵以待。结束之后,我明日给你们放一天的假。”

  晚上不出源尚安所料,宇文瑄三两下便越上了屋顶,准备亲自潜入。他高大勇猛,又是武将出身,那些守卫懒散惯了,一时间自然招架不住。

  眼见他就要打入后院,萧见尘和云千叠立即上前拔剑,剑锋撞击之声遽然作响。三人鏖战之际,宇文瑄冲着屋内大喊道:“源尚安,你要是真英雄,就出来和我光明正大地打一场!让手下人来算什么本事!”

  话音未落,源尚安从府内走出,淡然一笑道:“我不出手,是因为根本用不到我出手,便可轻松败你。”

  他语音刚落地,萧见尘便和云千叠合力将宇文瑄按倒在了地上,令他再起不能。见状源尚安道:“如何?服气了吗?”

  宇文瑄心口起伏不定,他其实仍然有些不甘心,却不得不遵守约定:“……愿赌服输,府君技高一筹。下官……心服口服。”

  源尚安命人带宇文瑄下去休息,自己也打算洗漱歇息之时,忽地听到云千叠来报:“府君,京城来信。”

  “……谁?”源尚安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,但还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。

  “是府君的兄长。”

  “他还惦记着我呢,”源尚安接过信,“我以为他忙得很,未必有空过问。”

  源尚安接过源素臣的信件,最先注意到的不是内容,却是信尾的一行字:

  “一别数月,近况未知,西北荒凉,大漠苦寒,不知故人尚安否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