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25章 至亲

  “故卿,”跟着赶来的乔沐苏怕他的右腿再次受伤,上前搀扶道,“地上凉,你快起来。”

  “尚安,我……”源素臣一时哑然,“你——”

  源尚安毕竟出生入死这么多年,转眼间便镇静下来:“兄长……陛下那边,知道了吗?”

  源素臣见他面上冷汗密布,知道不妙,立马叫人搀住他:“陛下打算对外宣布,太后病逝的消息。”

  “……瞒不住的……”源尚安摇了摇头,他方才在鼎香楼里同数十名卫士拼死搏杀,已经耗尽了体力,又策马奔腾这么久,眼下不过是在强撑,“这样的说法,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。”

  “不能说今夜薨逝,今夜是乱兵图谋不轨,被丞相大人亲自带兵诛杀,与太后无关,”事已至此,源尚安顾不上其他,只能尽快为源素臣想方设法善后,“太后来到双灵寺,是特意为国祈福。”

  “这几个月时不时透露一些,太后病重的风声,过几个月,再说太后因病薨逝的消息……”烈酒弄得源尚安神志不清,头重脚轻,吐字也因此显得不大清晰,“观棠,趁皇上还没回宫草拟诏书,快去……快去——这里原本的僧侣,这几个月交给我来看管,我——”

  乔沐苏架着他,万分焦急:“好好好,我明白,故卿,你先去休息,你——”

  话音未落,源尚安一个不稳,竟是直直地倒了下去,源素臣见此立即上前将他抱进怀里,伸手掐着他的人中,急切道:“尚安!”

  乔沐苏即刻去摸源尚安的脉搏,松了一口气道:“文君,没事、没事……他应该只是醉酒加上劳累,你带他回去,好好歇息便无事了。”

  源素臣下令封锁双灵寺,而后便带着源尚安赶回了观雪阁。他前脚才到,后脚源晚临便跟着进来,行礼道:“大人。”

  “你同他在一起,”源素臣道,“怎么出了这样的事。”

  “下官知罪,”源晚临立即跪下道,“昨夜原本是二哥在鼎香楼请我一叙,是我没有想到李青陵突然带兵围困,请大人责罚。”

  “以身涉险,掉以轻心,”源素臣严肃道,“按理说不光是你,就是他我也要罚。但你才升任廷尉,尚未建立威信。我若公然处罚,你日后要如何在廷尉府立足?”

  “日后行事需稳重,不要打无准备之仗,记住这次的教训,下回不允许再犯,否则我严惩不贷,”源素臣道,“但你我毕竟是一家人,这些话我也就私下里同你提提,出去便不再说了。时辰不早了,你也累了一夜,回去歇息吧。”

  “……怎么了……”源尚安躺在床上也放不下心事,昏昏沉沉地听见声音,便呢喃道,“又出什么事了……”

  源晚临本想顺道告知源尚安:他叫自己去救岳时初,自己已经成功了。但他知道这时不便打扰,立刻拜道:“左使大人,下官告退。”

  源素臣快步走入,脚步声却很轻:“你好好歇着,没事了。”

  但不知为何,源尚安的呼吸声在源素臣听来无比沉重,他伸手去摸源尚安的脸,道:“好烫。”

  “酒……酒喝得太多了……”源尚安迷迷糊糊地说,只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,“没事没事……你快去、眼下情况危急……不要耽误……”

  “快去……”源尚安冷汗淋漓,挣扎着起身,却猛地感觉心脏一抽,紧接着周身随之颤抖不停。源素臣当即脱下大衣,替他裹在身上。

  “酒、酒……”源尚安淌着汗水,眉头紧锁,“酒有问题!快叫源晚临……回来!”

  源素臣把他裹紧了,高声道:“叫大夫来!”

  大夫提着药箱,在宇文瑄的指引下急匆匆地赶来,他探了探源尚安的脉搏,道:“左使大人,湘君大人只怕是喝了药酒……不不不,您稍安勿躁,他喝的不多,调养调养便没事了。”

  源晚临没走几步也被拉了回来,听见源素臣叫大夫看他的脉搏,才知道出了事。

  “……廷尉大人无事,”大夫擦了一把汗,“不必担心。”

  “知道了,你先下去熬药,”源素臣道,“办事上点心,赏赐自然少不了你的。”

  源晚临立在原地等了一会儿,才道:“不对劲。”

  “你昨夜跟他去了鼎香楼。”源素臣叫来宇文瑄,后者抱拳道:“左使大人,有何吩咐?”

  “去查查鼎香楼的底细,”源素臣安排道,“注意一点,不要打草惊蛇。”

  “我跟二哥喝的酒是一样的,那便不是酒的问题,”源晚临见宇文瑄离开,才继续道,“我刚刚走马上任,他们未必把我放在眼里,这次应该就是冲着二哥去的。大人,我斗胆猜测,药在酒杯里,不在酒液里。”

  源晚临单膝跪下,道:“若是大人信得过我,还请将此事交由我来处理。”

  源素臣颔首示意源晚临去办,又嘱托了几句,便端着药进屋去陪源尚安。

  源尚安大汗淋漓,浑身如同火烧,五脏六腑跟着一阵抽搐,呼吸声听起来分外叫人揪心。

  “尚安、尚安……”源素臣把药碗放在一边,去抱他,试图唤醒他的神志,“醒醒、醒醒,现在不能睡,把药喝了……咱们把药喝了好吗?”

  源尚安的五官拧在一起,没有一丝要醒的意思。

  源素臣没办法,手上抱得更紧了一些,低声哄道:“你好好吃药,等你病好了,观雪阁后边的梨树就该结果子了。我叫人给你打梨子吃,你不是最喜欢梨子么……尚安,醒一醒。”

  他的声音不算温柔,因而即便是哄人,听起来也有些别扭,源尚安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,衣服已然汗透了。

  源素臣喂着他喝药,浓苦的药汁让源尚安咽得困难,他的眉头却不曾皱过一下。

  “尚安,你先别睡,”源素臣道,“我去弄点热水来。你这浑身都汗透了,睡过去定要着凉。”

  侍女秋筠将热水端了上来,源素臣让源尚安坐在自己怀里,伸手替他解开衣带,拿着毛巾沾了热水便替他擦干身子。

  源尚安的意识始终昏昏沉沉,源素臣怕他就这么睡过去会受凉,一边给他擦身子,一边慢慢地陪他讲话:“从前还在西秦的时候,我也有一次发了高烧,阿娘就替我洗漱,给我擦身子。你没怎么见过阿娘,或许不记得她的样子,我跟你说,她跟别的公主不一样,不喜欢浓妆艳抹满头珠翠,日常的装扮也非常简单……”

  源素臣拧干了毛巾,替他擦着后背:“那时候我不舒服,总想一头睡过去,阿娘就跟我讲故事,跟我说塞北的风雪,大漠的弯月。她还说,她会永远疼我爱我,什么时候累了,就回到她的怀抱里,她会一直等着我。她一边讲,一边哄我睡觉,最后自己也撑不住了,抱着我就睡了过去。”

  那是他对于“爱”这个字眼最初的印象。

  源素臣不像源尚安,还不到三岁便失去了母亲。程焉如陪他长到了八岁,因而他记得母亲的容貌和温柔。

  因为记得,所以更痛。

  源尚安胃里疼得厉害,连带着脸色一片苍白,源素臣把他的长发擦干,立马替他披上衣服,给他揉着虎口,哄他入眠。

  源尚安翻身之时,无意识地枕到了源素臣的左臂上,源素臣正想撤手,想了想却又作罢,顺势把他抱进了被子里。他其实并不会哄人,只能把当下想到的许多事情一一说给他听:“我那日跟叶苏上山,一道去拜见岳先生。我听他说,你喜欢吃梨子桃子是不是?观雪阁后院里有,等结果了,我都留给你。”

  源素臣特别在意别人如何对源尚安,朋友也好,亲人也罢,他都会过问,并非因为吃醋。

  他是一个很少感受到感情的人,世俗对他的断言是“刻薄寡恩”“冷漠凉薄”。他只不过是在学应当如何去爱他。

  “梨……谐音离啊……”源尚安意识昏沉地回应着,“我知道你种那些树是为了什么……每次不得不牺牲一个人,你就会种下一颗梨树……当做纪念……后院那株最高的树,是你给爹爹种的……”

  “如果有一天……如果你需要牺牲我……”源尚安大口大口地喘息着,“我不想要梨树……我喜欢梅花……你替我种一棵梅树……怎么样……”

  “为何?”

  “至少证明一下,”源尚安道,“我在你心里,跟旁人是不一样的……对吧……”

  然而源尚安没等到源素臣的回复,也听不清源素臣是怎么回复的,便因为药效的作用,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。

  源尚安这一病,到了入冬之际,才慢慢调养回转过来。

  “义父,”萧见尘还年轻,这几天明显有些坐不住了,“咱们这是要在家里闷出蘑菇来不成?”

  “这里是京城重地,天子脚下,”源尚安放下手中的书卷,看着萧见尘道,“不比昔日统万城,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能收敛一点就收敛一点。”

  萧见尘跟他玩闹:“那多没意思。”

  “那你说说看,什么叫有意思,”源尚安开始翻旧账,“是夜不归宿有意思,还是吊儿郎当有意思?”

  萧见尘知道论较真他比不过源尚安,源尚安很多情况下都是认死理的人,认准了的事情认准了的路,就会一直走到底,绝无二心。再说下去一定是他吃亏。

  于是他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:“但是人总不能一天到晚养尊处优,只顾享乐吧?遥想昔日蜀汉昭烈帝,还有髀肉复生之叹呢。”

  源尚安拿起书本,朝着萧见尘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:“嘴上引经据典说的好听,我看你就是一刻闲不住,又想出去玩。”

  萧见尘挨了打,不但不难过,反而高兴起来,这说明他的义父最后还是心软了。他从座位上蹦起来,跳到源尚安眼前:“那我出去了?”

  “早点回来,”源尚安道,“否则晚膳没有你的份。”

  这就基本是同意了。萧见尘笑着冲他抱拳道:“是,下官得令!”

  源尚安又看了一会儿书,有些疲倦地将它扔在了一侧,朝躺椅上靠了靠。

  这些书全都是源素臣差人送过来的,源尚安改不了睹物思人的习惯,书上的文字他一个也看不下去,想着的全是源素臣。

  几日前源素臣拉他去府上喝酒,酒过三巡源尚安就趴在了桌子上。他虽然喜欢饮酒,但是一喝多就容易头晕目眩。

  源素臣自然知道这一点,但他故意逗源尚安,用手肘碰了碰他道:“尚安,我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
  源尚安依旧趴着不理他,清楚源素臣十有八九没安好心。

  “尚安,”源素臣一边拍他一边笑着问,“你说,你是更喜欢男人,还是更喜欢女人?”

  “……无聊,”源尚安心里明白源素臣纯属没事找事没话找话,根本就不想搭理他,“我看你也喝醉了,净问些废话。”

  “这怎么是废话,喜欢和不喜欢之间大不一样,”源素臣道,“你不回答,莫非你男女通吃不成?”

  许是终于被源素臣的喋喋不休烦到了,源尚安支起身子,反讽道:“你我都是有儿有女之人,我要是男女通吃,你不也是?”

  烈酒致使身上全无力气,源尚安才支起身子一小会儿,就又觉得头重脚轻,不得不再次趴了回去。他半睁着眼,醉意朦胧地看着源素臣道:“……我从前喜欢江闻月是真,如今喜欢你也是真。怎么样,这个回答合你心意么?”

  源素臣替他揉了揉手上合谷穴:“这就是你的答案?”

  “……嗯,”源尚安口齿不清道,“我对你从不说假话,你爱信不信。”

  “我以为你会说,”源素臣道,“自小就喜欢我呢。”

  “那看来你要失望了,”按摩使得源尚安头疼减轻了些许,他勉强睁开眼睛,注视着源素臣道,“不过这种事你怪不到别人头上,要怪也只能怪你从前就不跟我在一块生活。你还不到十二岁就去京城做质子,咱们分开了这么久,直到几年前才开始频繁接触。我总不会对一个连面都见不上的人有什么特别的情谊。”

  “先帝担忧四方拥兵自重,故而要求守将们派遣子女前往京城,说难听点就是上交人质,”源素臣目不转睛地看着源尚安道,“国策如此,我既然身为长子,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。你和家族里其他人都还小,我总不能让你们过去遭罪。结果这一走就是十来年。”

  “不过,我倒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,”源素臣道,“入京在我看来,或许是天赐的良机。”

  源尚安听罢,伏在桌案上轻轻地笑了,道:“看来你天生就是做领袖的人。”

  冷风从窗户中溜进来,还带着冬日的寂寥,源尚安起身换了件棉衣,从回忆里回过神来,看时辰差不多了,决定去太医院拿药。

  拿药是前些日子源素臣的嘱托。

  “你就在这儿安心住着,把身体养好,不着急回去,”源素臣那晚坐在源尚安床边道,“我在太医院有几个熟识的友人,过几天我跟他们打声招呼,你去拿点药。”

  源尚安靠在枕头上,带着笑意凝视他:“我不走,我留在洛阳陪你。”

  这样想着,源尚安的脚步便格外快,不消片刻就到了太医院门前。

  “是源大人吧?”为首的太医看了他一眼,“东西都准备好了,您拿去按照方子上写的服用就好了。”

  源尚安想起源素臣从前跟自己提过,他曾经有受过太医院院首的照拂,想着若是能见见面,道声谢也好。于是便问道:“先生请留步,敢问院首如今可在此地?”

  “……院首?”那太医挑眉道,“哦,他有事出去了,要不改日吧。”

  “哦,那是在下唐突了,”源尚安领了药,又道,“在下谢过大人美意。”

  他其实迫切地想要知道有关于源素臣的过去。

  在京城的那些年他经历了什么?认识了哪些人?又给他留下了什么样的烙印?源尚安对这些一无所知。

  “要不您再对着药方看一眼,”那太医道,“以免咱们漏了什么。”

  “好,”源尚安把药单平铺在桌面上,目光扫到“五石散”那一行时动作忽而一滞。

  相传魏武养子何宴耽于声色,为了增强体力,特意服用五石散,还带起来了后世服食此药的风气。

  “……这,”源尚安想起历来无数眠花宿柳之人,有些迟疑,“会不会弄错了。”

  那太医瞅了他一眼,道:“那本是用来治病的药石,只是有些人不知节制,荒淫无度才给了它一个坏名声。”

  “当然了,是药三分毒,”太医道,“五石散若是长期服用成瘾,自然是弊大于利的。不过大人又不是花天酒地之徒,适量服用,调养身体理应是没问题的。”

  “……好。”

  源尚安不再说什么,再次道谢之后拿着药回到了府上。

  许多时候人都会在后知后觉上栽跟头,吃轻信他人的亏,源尚安也不能例外。

  源尚安服下五石散还不到小半个时辰,便开始后悔起来。

  那东西分明是烈性春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