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24章 黎明

  吵闹声、刀剑撞击声交杂在一起,搅得沈静渊不得安眠。

  “出什么事了,”沈静渊面有倦容,从榻上坐起,“怎么这样乱哄哄的。”

  钟涟滑跪在地,失声道:“陛下、不好了陛下,丞相大人……丞相大人他率兵跟、跟禁军打起来了……”

  “……什么?”沈静渊脑中“嗡”的一声就炸开了,“他源素臣要干什么?谋反吗?!”

  “……不不不,不是……”钟涟结结巴巴道,“陛下,老奴听说……听说是太后那边,先动的手……”

  “母后?”沈静渊的眼前浮现了温令欢的面容,一时有些无法接受这个现实,他的双手无力地拍在棉被上,“她这是做什么?丞相乃是朝廷命官,怎么可以说动手就动手?”

  “……老奴、老奴听说是太后心虚,怕丞相大人秋后算账,所以先下手为强,”钟涟俯首再拜道,“陛下,老奴在宫里侍奉天家多年,也听过不少传闻。当年永熙帝和先帝骤然驾崩,不明不白,似乎都跟太后脱不了干系。”

  “……什么……”虽然已经知道温令欢涉嫌毒杀沈洵,沈静渊听着钟涟的话,仍然觉得忐忑不安,“钟涟,你不要污蔑母后清白。”

  “老奴不敢妄言,”钟涟抬头,含泪望着沈静渊,“陛下,您若是不信,派人拿了徽音殿的下人们拷问一番,便知道老奴所言绝不是空穴来风。”

  沈静渊双手撑着额头,只觉得万分疲惫。

  这便是万人之上的滋味么?

  提心吊胆、夜不能眠,这样的帝王,不过是个牵线木偶罢了。

  钟涟复又低下了头,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。

  太后大势已去,败退只是时间问题,跟着源素臣一道才是出路。今夜的厮杀,早已经让他看清了谁才是真正的强权。

  他不过一个侍奉主子的下人,命对于这些掌权者来说并不重要,他们哪一天不高兴了,随时可以下令杀了他。或者哪一天他站错了队,他们也随时会除掉他。

  因而他方才决定投靠源素臣,倒戈向源家之后,就必须让沈静渊下定决心和温令欢决裂,掐灭温令欢最后一丝东山再起的可能。

  “后汉末年,西凉军进京,”沈静渊苦笑起来,“董卓废少帝、毒杀太后何氏,如今他源素臣又举兵而来,他要做什么?董卓第二吗?”

  “陛下……”钟涟道,“老奴以为,丞相大人并非是董贼。他若是真有二心,当初为何一路护送陛下入主洛阳?先帝正值青年,却溘然驾崩,若是太后心中坦荡,为何要极力阻止丞相大人进京?”

  “别的都好说,朕信她野心勃勃,染指朝政,朕也信她从中作梗,杀应无还嫁祸源家,但是唯有皇兄这一件事……”沈静渊阖眸叹息,“朕要听她自己说——她现在在哪儿?”

  “回陛下,”钟涟立即上前伺候沈静渊披衣起身,“太后现在城内双灵寺。”

  “陛下,”沈静渊才出宫门,便见乔沐苏匆匆赶来,“外头混乱不堪,刀剑无眼,微臣恳请陛下,莫要涉险。”

  “朕意已决,”沈静渊道,“乔沐苏,你休要拦着朕。”

  “陛下、陛下……”乔沐苏快走几步,又道,“若是陛下执意前往,微臣恳请随驾。”

  双灵寺内,火光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。

  “……源素臣,你敢!”温令欢如见恶鬼,沙哑地吼叫起来——然而迅速便被侍卫擒住双臂,“我是大魏太后,你这般倒行逆施,必遭天谴!”

  “原来太后也知道倒行逆施会遭天谴,”源素臣道,“那不知太后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,永熙帝若是泉下有知,会作何感想?”

  “你……”出于难以抑制的恐惧,温令欢的胸口剧烈起伏,眼前不知为何浮现了那日地牢里的宗楚宁,“你胡说八道……胡言乱语什么……你给我滚!滚啊……”

  “你滥杀无辜之时趾高气扬,如今报应到了自己头上,却战战兢兢、胆小如鼠,”源素臣冷漠道,“欠债还钱、杀人偿命,这种再简单不过的道理,太后不懂吗?”

  温令欢如坠冰窟,下意识地朝后瑟缩着:“源素臣……你……”

  “太后想不起来,没关系,下官可以帮着您回忆回忆,”源素臣上前一步,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严感几乎压得温令欢要喘不过气来,“与宗楚宁合谋,先后谋害两任帝王,又放任家族子弟和宫中男宠胡作非为——”

  “……闭嘴、闭嘴!”温令欢挣脱侍卫的束缚,双手捂住耳朵,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,“源素臣!你给我闭嘴!我不想听、不想听……”

  “先帝尚不满十八,”源素臣猛然提高了声音,“你竟也下得去手!”

  “……是他自找的、是他自找的!”温令欢双目发红,含着怨毒的冷光,像是恨不得把源素臣扒皮抽骨,“沈洵他活该!我把他扶上帝位,他不仅不知感激,还想着大权独揽……他就是一匹白眼狼!”

  “住口!”沈静渊听了许久,终于在一众卫士的簇拥下,从前殿绕了过来,听闻温令欢此语,当即厉声斥责。身后紧随着的太监钟涟拖着长音道:“皇上驾到——”

  源素臣右手还按着佩剑朱厌,带着身后侍卫齐齐下跪拜迎:“臣等恭迎圣驾!”

  温令欢嘴唇颤动着:“……皇上……”

  沈静渊在这跪拜之中,终于找到了几分帝王威仪天子尊严,他看向温令欢,寒声道:“皇兄是母后养子,却驾崩得蹊跷,宫内流言四起,可朕不愿相信。因为朕觉得,虎毒不食子。”

  “可是你、可是你……”沈静渊道,“你竟然做得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!母后,你扪心自问,对得起朕的父皇、对得起朕的皇兄、对得起大魏么?!母仪天下这几个字,你配得上吗?!”

  “皇上、皇上……”温令欢瞬间意识到沈静渊才是自己今晚最后的生机,她立即跪下,泪流满面道,“老身糊涂……做了这许多混账之事……可是、可是老身这么多年来,有些事情也不是心甘情愿……都是逆臣奸贼相逼迫,老身也是身不由己……”

  源素臣在一旁已经听不下去了:“太后,是他宗楚宁逼迫你,还是你威逼利诱宗楚宁?如今既然到了这一步,您就别再惺惺作态胡言乱语了,趁早对着陛下交代清楚,以求宽恕,才是正道。”

  温令欢并不理他,她上前轻轻拽着沈静渊的衣角,乞求道:“皇上……求您看在老身年老体衰、风烛残年的份上,从轻发落吧。”

  “年老体衰?微臣怎么听不懂太后的意思?”源素臣当场反驳道,“太后久居深宫,面首无数,恕微臣眼拙,实在是看不出这是身体衰弱之兆。”

  “陛下、陛下……”温令欢苦苦哀求道,“老身一时糊涂……还请陛下……可怜可怜老身吧……”

  “太后,您说这样的话,让无辜枉死之人情何以堪?”源素臣掷地有声道,“先帝不可怜么?应无还临死之际不可怜么?温怜玉葬送一生不可怜么?”

  沈静渊年纪尚小,心性不定,最是容易受外人挑拨和蒙蔽。今夜若是放了温令欢,日后再想动手便是难上加难!

  他今夜在此地,必须让沈静渊明白过来,温令欢这样的人断不能留。

  “源素臣,”温令欢的脸上仍然挂着泪珠,她转头看向他,眼里还有难消的怨恨,“我们母子二人说话,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外人插嘴!”

  沈静渊看着温令欢,虽然已是怒火中烧,却也害怕背上这“不孝”“弑母”的罪名,让天下人从今往后戳着自己的脊梁骨指指点点。

  他呼吸急促,道:“母后,你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,不是朕不容你……是天理容不得你……朕……”

  沈静渊看了源素臣一眼,才继续道:“朕首先是大魏天子,而后才是母后的皇儿。”

  “皇上……”温令欢凄楚道,“老身并非贪生怕死,而是……而是不想让皇上,背上这不孝的骂名啊……”

  沈静渊犹豫着:“母后先起身,朕……”

  “陛下,”源素臣道,“不可受此等辩白之语蒙蔽。微臣请求陛下莫要放过始作俑者。”

  背后的侍卫齐声道:“恳请陛下三思。”

  “源素臣,你这般劝说,不是请求陛下作出决断,而是逼迫陛下作出决断,”温令欢知道自己已至绝境,只能奋起反击,“你身后带着这么多拿刀的侍卫,你是什么意思?不就是逼宫么?!”

  “陛下明鉴!”源素臣决然道,“微臣绝无二心。”

  今夜放走温令欢是自寻死路,杀了温令欢却是要彻底背上“乱臣贼子”的骂名!

  两条岔路横在源素臣眼前,走哪一条都是死路。

  杀是不忠,不杀是不智。

  如墨夜色渐渐褪去,再过不久,天地间便将是一片晨光。

  不能再拖了。

  源素臣下定了决心,跪下再拜道:“陛下,太后病危了。”

  沈静渊心下一紧,何尝不明白源素臣话语里的暗示。可那罪名于他而言万分沉重。

  沈静渊拂袖而去,不忍复看:“……朕知道了……传令下去,母后身体抱恙,久病不愈,于今夜凌晨……薨逝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……源素臣,你这个疯子!”温令欢瑟瑟发抖,不住地向后挪动——可惜碰到了墙角,再无退路。

  得令之后,源素臣猛然起身拔剑,朱厌的剑刃映着他不带感情的眉眼:“微臣,恭送太后。”

  “恭送太后——”

  侍卫随之呼喊,那声音令人头皮发麻,刀刃落下的那一刻,溅起了无数血花。

  温令欢倒下的那一刻,双眼仍旧瞪着源素臣,似是带着至死难消的怨恨。

  然而后院中血气未散,却分明听得前方传来一阵高呼:“报——湘君大人到!”

  ……源尚安!

  源素臣眼中跟着一黯。

  “兄长!”源尚安赶得太急,下马时还有些踉跄,他正要说劫后余生总算相逢,却冷不防瞥见墙角里温令欢的尸体。

  “兄长……”源尚安神色骤变,竟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