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21章 风起

  源素臣背对着他,也不说话,以为源尚安不知情。

  可源尚安听得见他极力掩饰后的略微哽咽声。

  他对源司繁的感情其实很复杂。

  他自小被送去洛阳当质子,同源司繁的感情便不如源尚安那般深厚——何况源素臣知道,源司繁因为源尚安长得像程焉如,对他更为疼爱。

 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,不可能一点怨言都没有的。只是源素臣比同龄人更会遮掩隐忍,把一切都藏在了心底。

  直到源尚安告诉他,源司繁生前最想同他说的一句话是——“爹爹对不住你”。

  他回去之后,跪在源司繁的灵前,早就已经哭不出声来,只是呢喃着发问,我少时随您出逃西秦,投奔北魏,十二岁就留在京城作为质子,此后和您聚少离多,别人家的孩子躲在父母怀里撒娇,春日里和父亲一块放风筝,夏日同家人一起乘凉,秋风中一同赏月,冬雪里炉边取暖。可我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日子啊,您能拉着我的手,带我在杨柳春风里,放放风筝吗?

  他忘不了父亲的死,同样也忘不了在边关看到的那些无辜百姓的尸体。

  白骨露于野,千里无鸡鸣。

  他一路走来,登到今日的高位,伴随着的是那些普通军士的牺牲,他的功勋不仅仅是打出来的,也是尸体累积出来的。

  他在幽界的军营里,跟着那些知名的以及不知名的人,学会了生灶做饭、抚琴而歌甚至是雕刻作画……这些注定在青史里无法留下姓名的芸芸众生,一人一笔,一人一划,将他刻成了一尊万众敬仰的神像。

  三年多之前的雨夜里,源尚安流着泪,却没有说任何指责的话。

  没有指责才是最大的指责。

  爹爹死了。为什么那一夜死的人不是他呢?

  他依靠这份彻骨的仇恨活着,日复一日,终于扼杀了年少的自己,把自己变成了一把报仇雪恨、披荆斩棘却伤痕累累的刀。

  “你为何要把自己逼到那种境地,你我流着相同的血,痛便是一样的,这几年的不甘和心酸,说出来或者大哭一场,都比隐忍不发强,”源尚安道,“兄长,仇恨是会毁掉一个人的。人不能日日夜夜地活在仇恨里。”

  “……你不必劝我,”源素臣道,“爹爹因我而死,你若是恨我,哪怕是要杀我,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。”

  他喟叹着,又道:“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死,你要杀我,等我彻底平定大魏四境再说——”

  “怎么会?你怎么会这样想?兄长,错不在你,那日在城墙之上的若是我,我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的,”源尚安道,“这没有别的理由,我们是一家人,就这么简单。那一夜只有你活着,才是源家的重生。”

  “兄长,我这个人不信缘分不信天命,可我今日要告诉你,这乱世选了你,这天下选了你,你就是为终结这一切而生的人,”源尚安带着些许泪声道,“也是我此生,唯一追随的天命。”

  “尚安……”源素臣终于回头看他,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,“我明白了。”

  窗外的红日在此刻朗照乾坤,驱散了天地间的灰暗。

  长夜难明,却终有尽头。这是两人无声的共识。

  次日晚间,源尚安适逢休沐,便依照约定在鼎香楼做东请了源晚临来。

  老板娘不知两人身份,单觉得源尚安气质出尘,不似淫乱作乐的公子王孙。因而在他上楼之时不住地去瞧。

  “今儿是什么好日子,”老板娘用手肘碰了碰店小二,“天仙一般的人物,也能叫我碰见。”

  店小二神神秘秘道:“您不认识?哎哟,那可是湘君大人。从前源家入京,我见他骑马跟在左使大人后头。”

  “真的?”老板娘很是意外,连忙拉住店小二,“哎,那你可长点心好好伺候,这日后岂不是咱们的招牌?”

  楼上歌舞不绝,源尚安领着源晚临在弦乐声中入座雅间,还不忘打趣道:“叔夜,可要奏乐助兴?”

  “粗鄙之人,哪里懂什么风花雪月,”源晚临笑着推辞道,“那些姑娘要来我跟前,岂不是对牛弹琴。”

  两人寒暄说笑了一阵,悉皆落座,老板娘在门外找准时机,亲自把好酒送了上来。

  源尚安轻轻嗅了嗅酒香,疑惑道:“是不是送错了?我记得我没有点这桑落酒。”

  “送您的,就当和大人交个朋友,”老板娘殷勤道,“大人若是喜欢,日后可要常来。”

  源尚安和源晚临对视一眼,已然明白了老板娘“贿赂”的心思,他笑了笑,心下了然却不点破:“俗话说无功不受禄,我不过来了几回,夫人便美酒相赠。这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接受。”

  老板娘正等着源尚安这句话:“那这样吧,大人,草民有一个主意,这儿的客人也玩吟诗作对的游戏,留下了不少墨宝。大人何不以书画代酒钱?”

  源尚安听到这里,知道了她的目的,笑道:“那好,拿笔墨纸砚来。”

  他提笔蘸墨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又想到来鼎香楼开席之人,多是追求及时行乐的凡俗之辈,思忖片刻之后决定不在文字上假装清高,挥毫写道:“花谢花飞自有时,劝君何必独伤春。东风正好须行乐,暂忘浮华伴此身。”

  源晚临凑近去看,不忘自嘲道:“二哥这字,可比我那狗刨好看多了,改日教教我?”

  官吏考核里怎么可能不包括字迹?源尚安知道他是拿自己开涮,微笑道:“你净说些玩笑话。”

  老板娘欢喜地接过:“那就多谢大人了,来人,给大人上酒!”

  源尚安跟源晚临一阵推杯换盏,两人悉皆有了醉意,源尚安喝着酒,顺口问道:“叔夜,我记得你今年二十五了吧?怎么还孤身一人?”

  话一出口,源尚安怕源晚临误会自己是个催婚的烦人亲戚,连忙又道:“我的意思是,你可有中意的姑娘,兴许我能帮你牵线搭桥。”

  “这个么……”源晚临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,“这叫我怎么说呢……我总得先问问人家的意思。”

  源尚安点头:“那我这一杯,便祝叔夜早日喜结良缘。”

  源晚临刚和他碰杯,门便被一个青年推开了,那青年愣了愣,而后道:“不好意思,走错了门。”

  源晚临登时察觉出气氛古怪,走廊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,他撩开衣袍,腰间别着的竟是一柄长刀,随后起身道:“哪来的小贼,连面也不敢露。”

  源尚安伸手拉住源晚临的袖口,道:“稍安勿躁。”

  下一刻,飞镖唰的一声从源尚安身边飞来,源晚临一声惊呼:“小心!”

  然而源尚安连看也不看,仅凭着声音辨识方位,酒杯瞬间脱手而出,于空中和飞镖撞在一起,碎瓷片撒了一地。

  “湘君大人好功夫,”屋外的李青陵带着人缓步走进,“手下人不懂事,咱们都是熟人,怎么还动手动脚的。”

  源尚安背对着他,心知太后已经动手,面上却生生笑了出来,他回头道:“李大人,怎么不请自来?这多不合规矩?”

  卫士顷刻间围住了酒楼,客人和舞女的尖叫声不绝于耳。李青陵在这混乱中斜眼看着源尚安,阴险地说:“论嘴上功夫,我自然比不过劝降叛军的源大人,所以我今天要跟大人谈的,是另外一件事情。”

  他挥了挥手,示意手下将岳时初带了上来。

  李青陵用布捆住了岳时初的口,不叫他说话,岳时初一见源尚安,立马明白了他的用意,当即冲着源尚安摇头示意不要中招。

  然而李青陵并不给源尚安和老师相见的机会,随即又命令将岳时初押了下去,哂笑道:“湘君大人,明白了?”

  源尚安按住源晚临试图拔刀的手,毫无惧色地大笑起来:“我当是什么呢,原来不过是请了一位早已远离朝堂的闲人。李大人,你此番专程找我,便是为了同我讲这么一个笑话?”

  “国子祭酒岳时初,在湘君大人眼里倒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,”李青陵的笑容忽地收敛,“若他都只不过是个闲人,那满朝岂不都是庸庸碌碌的俗人!你以为我不知道,岳时初是你昔日的先生。”

  源尚安轻轻哦了一声,仿佛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新鲜事:“那又如何?”

  “你跟着源素臣犯上作乱,挟天子以令诸侯,”李青陵道,“对得起你师父么?我若是他,必会手刃逆徒。”

  源尚安扫了一圈手执刀剑的军士,道:“李大人既然要杀,那还跟我一个将死之人废什么话呢?”

  李青陵还没回话,源尚安转了转眼珠,道:“看来李大人还不敢下手。”

  “笑话,”李青陵道,“你一个瘸子,身边也不过只有源晚临一人,你今日必死无疑,源素臣救不了你,做什么春秋大梦?”

  “真的吗?”源尚安不慌不忙地同他周旋,“那我问李大人一个问题,您不觉得如此轻易地找到我,很是蹊跷么?”

  李青陵喝道:“胡说八道!那是因为我提前打探了你的行踪,否则怎么可能打得你措手不及?!”

  “李大人,你怎么如此天真,”源尚安歪着头看他,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或许我一早就知道了你们的计划,决定将计就计,以身为饵,把你们引到这里来,一网打尽?你尽管动手杀我,可你动手的那一刻便是信号,我要是有事,你便也没命了。”

  李青陵手已经压在了佩刀上,额角却跟着沁出了汗珠。

  他不知道源尚安说的是真是假。

  李青陵开始死死地盯着源尚安的神情,企图从中寻觅到些许破绽:“湘君大人,你知道同我说假话的后果——你的先生现在可是在我的手上。”

  源尚安酒意上涌,努力维持着清醒:“你连你自己的性命都留不住,留着他做什么?”

  源尚安背着光,刻意掩盖着身上因为酒液的催发而流下的汗水。他今日确实没有料到原本在禁足之中的李青陵能找到岳时初,还带人迅速包围了鼎香楼。他方才的话不过是让李青陵动摇,以此争取时间。

  李青陵既然已经动手,源素臣那边想必也陷入了僵局。他得给自己脱困的时间,也得给源素臣时间。

  “你休想诈我!”李青陵顷刻间拔刀,刀锋已然指向源尚安的咽喉——源晚临眼疾手快,佩刀了结寒芒毕露,瞬间将之打了回去。

  源晚临也不曾想会遇上这个局面,但源尚安的意思他已经听懂了大半,此刻唯有联手拖延才是出路。于是他配合道:“李大人,好好讲话,动手做什么?你不信他的话,那我便问你,我们来此地喝酒,我好端端的,为什么要带佩刀?”

  李青陵面露惊异,犹豫不决,他强作镇定,道:“源尚安,你死到临头,还敢满口胡言?你若是早有防备,为什么还不动手?”

  “因为,”源尚安临危不惧地望着他,那双温柔多情的眼里此刻竟是浸满了笑意,“我要杀你,还得等到利益最大的时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