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18章 七哀

  太后温令欢坐在榻上,颇为耐心拨弄着炉里月麟香的残渣。

  “今日怎么这样安静,”温令欢也不知道在问谁,“一点声音都没有。”

  “回太后,”宫女小心翼翼道,“李大人和钟大人他们……被皇上禁足了。”

  温令欢的眼眸好似干涸的井水,她手上的动作停了停,道:“陛下大了,也该有自己的心思了,不奇怪。”

  “……太后……”

  “你去给他烧点纸钱,就当是祭奠,”温令欢道,“他生辰其实不在三月,只是我怕等不到九十月份的时候了。”

  “是。”宫女得了温令欢的命令,行礼之后匆匆离去。

  小宫女找了一处僻静的草地,正准备生火,却被抓了个正着。

  “唉唉唉,你不要命了?”小太监提醒道,“宫里烧纸钱,那可是犯了大忌的事儿!”

  “可是、可是……”宫女道,“那是太后的表哥……”

  她说的是宗楚宁。

  “哎,你怎么这么不懂事?”那太监道,“如今又不是太后说了算——行了行了,你赶紧回去吧,我就当没看见。”

  徽音殿内的温令欢听不到殿外的声音,她依旧拨着香炉内所剩无几的月麟香,低声絮语着,不知道在跟谁说话。

  她轻嗅着月麟香越来越淡的香气,仿佛回到了四十多年前。

  “表哥表哥!”五六岁的温令欢笑嘻嘻地朝着宗楚宁撒娇,“我要上去玩嘛!你抱我上去好不好?”

  宗楚宁看着高高的红墙,踮起脚够了够高度,劝道:“不行,太高了,你万一摔下来怎么办?”

  “不嘛不嘛!我就要上去!”温令欢讨好似的拉着宗楚宁的衣角,“表哥表哥,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。”

  “……好吧好吧。”宗楚宁拗不过会撒娇的小女孩,把温令欢抱在怀里,而后让她踩着自己的肩膀,骑到了红墙砖瓦上。

  “表哥!”温令欢兴奋地指向远处,“那是什么地方?我怎么从来没见过?”

  “那是——哎,那是天子住的地方,你当然没见过,”宗楚宁张开双臂,准备随时在温令欢摔到地上之前接住她,“你怎么可能见过?”

  “那你以后带我进去玩!”温令欢笑道,“好不好?”

  宗楚宁觉得这简直是胡闹,但他又不能责骂一个小女孩,只好道:“那是天子一家才能住的地方,除非你嫁给陛下,不然怎么可能住进去?”

  温令欢冲着宗楚宁笑,随后抛给了他一样东西:“我才不嫁给那个老男人呢,表哥,我等你来娶我。”

  宗楚宁一脸茫然地接过东西,发现竟然是一枚同心结:“好——哎等等,你怎么说陛下呢,真是没规矩!”

  温令欢嘻嘻地笑着,宗楚宁无奈道:“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,千万别叫外人听到。”

  温令欢没再笑了,她知道宗楚宁是世家公子,平素最看重尊卑秩序。她乖乖地低头,道:“表哥,我以后不会说了。”

  徽音殿内,年近五旬的温令欢思及往事,眼里只余点点泪光,她喃喃自语道:“表哥,你答应过我,要来娶我的。”

  宗楚宁最终没能娶她,而是亲手把她送到了永熙帝的后宫之中。

  她从不知道宗楚宁是真心喜欢过她,还是出于愧疚而选择纵容她,她从未知道过答案。或许即便有过情谊,也该在这官场后宫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里消磨殆尽了。

  温令欢潦草地抹了一把泪水,想起洛阳城破的那一日。

  “你、你怎么能……”宗楚宁觉得温令欢简直不可理喻,“陛下是你的养子,你怎么能说杀就杀?你这不是跟给源素臣一个最好的起兵理由么?”

  “无用之人,杀便杀了,”温令欢眼神轻蔑道,“何况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谴责我?先帝那么多儿子可都是你派人杀的,你手上的血一点也不比我少。”

  她顿了顿,又道:“沈氏旁支里有的是人,沈洵不成了,咱们换一个便是,我不信他源素臣就能翻天覆地!”

  温令欢呼吸急促,发髻散乱:“败就败,无非一死而已。”

  宗楚宁的神情笼罩在阴影里,温令欢看不真切,只知道他默了良久,才道:“投降吧。”

  “……什么?”

  “投降吧,”宗楚宁抬起脸来,他在这生死关头竟是放下了顾忌,伸手捧起了温令欢的脸颊,像是抓住此生为数不多的眷恋,“我说,投降吧,一切罪名由我来承担。”

  “你是太后,源素臣再怎么说,也不能为难你,”宗楚宁用五指慢慢把温令欢散乱的鬓发拨到耳后,“我都帮你想好了,你就说,受到了我的胁迫,所有的事情你都不知情,是我逼着你去干的。”

  “……表哥,”温令欢含着泪珠,笑了出来,没叫眼泪滚落,“你好歹是一国丞相,怎么这么愚蠢,都到了这一步了,还想着保全我、为我遮掩——我是该觉得你可怜,还是应该觉得你可悲?”

  宗楚宁望着她,沉默许久,终究没有再开口。

  外头喊杀声震天动地。殿内的两人却置若罔闻。

  温令欢最后一次看到宗楚宁,是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。彼时她已经将宗楚宁视为了弃子,往昔的所有罪孽都被推到了他的身上,而她撇得干干净净。

  宗楚宁也听到了消息。

  “……是你啊,”铁链束缚住了宗楚宁的手脚,他僵硬地抬头,望向牢门边上的温令欢,“你来看我做什么?”

  “送别,”温令欢回望着宗楚宁,竟是讽刺地笑了起来,“表哥,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、很深情,为了旧日的情人能献出一切?”

  温令欢的笑容忽地消散,眼神瞬间变作阴戾,她冷着脸道:“表哥,你好喜欢自作多情。”

  “你……”宗楚宁不可置信地看着温令欢。

  半晌之后,他苦笑起来:“是了,从来都是我自作多情、心甘情愿。杀太子也好,弹压清流也好,帮你登上太后之位也好——说到底都是我一个人一厢情愿而已。”

  “可我……”宗楚宁道,“温令欢,可我宗齐这么多年来,是真的很喜欢你。”

  “当然了,在你眼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情情爱爱,”宗楚宁自嘲着,眼里却满是悲哀,“谁都可以做你的垫脚石。先帝也好,陛下也罢,没有用了就会被你一脚踢开,如今也终于轮到我了。”

  “太后,恕罪臣直言,”宗楚宁道,“其实您根本就没有真的将罪臣当过情人,在您眼里罪臣跟其他人一样,都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,对吗?”

  “情人?”温令欢突然翻脸冷笑起来,“宗楚宁,你有什么脸面跟我提情谊?当年是你亲手设计,把我送到了沈怀雒那个老混账的后宫里!你拿我来换你的坦荡仕途,拿我来做世家的筹码,现在你却要跟我谈什么旧日情谊!”

  “你以为我就愿意吗?!”没想到这一番话反而让宗楚宁嘶吼起来,“当年我父亲开罪了先帝,家族岌岌可危,我求遍了朝臣跪遍了石砖,先帝都不肯见我。后来宫里的老太监告诉我,先帝对你有意,把你献给他,或许能换得家族一线生机,你告诉我,我应该选什么,我又能选什么?!”

  “你对我来说,就是命,”宗楚宁猛地收住了声音,低语道,“可是、可是家族荣耀,终究还是比身家性命重要。”

  “温令欢,我劝你最后一句,适可而止吧,你以为源素臣是什么人?他不是第二个沈泽兰,也不会是我,”宗楚宁道,“他若是细细追究起来,你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,随便挑出来一个,恐怕都够你身败名裂、五马分尸了。”

  温令欢忽地怔在了原地。

  “不是么,你这些年来做了什么,我可都是看在眼里,”宗楚宁叹了一口气,不知道在感概什么,“杀了陛下的生母,让他做了自己的养子,又广收男宠培养羽翼,在此期间,滥杀无辜,恣意妄为,最后又用一杯毒酒害死了陛下——我说的这些,没错吧。”

  “作为一个女子,你所拥有的一切,已经是登峰造极了,”宗楚宁直直地看着她,“我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,你到底想要什么?”

  温令欢冷眼相对,道:“丞相大人的眼界,是否有些过于狭隘了?”

  “……你什么意思?”

  “千百年来,这朝堂凭什么都是你们男人的地盘?”温令欢不屑一顾道,“凭什么你们男人可以寻花问柳三妻四妾,女子却要贤良淑德俯首帖耳,安安静静地做贤妻良母,这公平吗?宗齐,你听好了,做太后算什么,我要做,便要做这大魏真正的主人。”

  随后,温令欢戏弄道:“丞相大人既然口口声声说要保住家族血脉,那倒不如进宫来侍奉我。我封你做——”

  “胡说八道!”宗楚宁试图站起身来,却被铁链拉住了手脚,“你失心疯了吧?你就不怕先帝夜夜入梦,让你不得安生……”

  “临死之际,还想着这些鬼神之说,”温令欢似是有些失望,转过身去不再看他,“表哥,你当真可悲。”

  “可悲……”温令欢的背影落在宗楚宁眼里,他不知为何,竟是又哭又笑,“我这一生,骂名滚滚,罪恶昭彰,的确可悲。”

  “可我那都是为了什么啊?”宗楚宁道,“温令欢,你自己心里有数。”

  牢房内死一般的寂静。

  “表哥,”温令欢没有回头,却还是最终叫了他一声表哥,“再见了。”

  “你还记得,当年我带你去出去玩的那一天么?那日你踩着我的肩膀,爬上了高高的宫墙,而今你也很快就要踩着我的血,东山再起了,”宗楚宁忽然道,“太后,容罪臣问您一句,踩着昔日情人登上高位的滋味,是不是很美好?”

  温令欢脚步一滞,却最终没有回头看他。

  不过宗楚宁也不需要她最后的怜悯,他大笑道:“罪臣恭送太后。”

  数日之后,宫女来报:“太后,丞相大人下令,把宗家子弟,全部处斩了。”

  温令欢枯黄的十指抖动着,目光不知落到了何处:“……知道了。”

  “……太后,”宫女犹豫了片刻,还是决定告诉温令欢,“宗大人他,临死之前手里还一直攥着一枚同心结,铡刀落下的那一刻,也不肯松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