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16章 手足

  这人是一只狐狸。

  源素臣想。

  坊间曾经流传过几段对于他和源尚安的点评,这段话最初来源于哪里,早已经不可考。也许是文武官员的私下议论,也许是世家之人的暗中观察。

  “这位左使大人,同他父亲的作风截然相反。如果说源司繁是能屈能伸八面玲珑,那么源素臣就是说一不二雷厉风行。幽界与其说是围绕着源家,倒不如说是依靠着他源素臣个人的意志而存在的势力。这些年来,他一直是人们议论的焦点——英雄、奸臣、领袖、反贼、勇士、强盗。种种评价、称号被加在他的头上,但迄今为止没有一种能准确概括他身上所有的特质。冷静、机警、优雅、从容、高傲自持、风度翩翩,却又被疑神疑鬼和狂热的毛病所限制脚步。一路走来,毁誉参半。

  “而这位被封为‘湘君’的源尚安和源素臣是亲生兄弟。说来有趣,这两位兄弟的性格恰好互补:一个张扬,一个内敛;一个锋芒毕露,一个温文尔雅;一个立于台前,一个隐于幕后。两人各自成就了对方。源尚安低调而神秘,为他的兄长打点着幕后工作,不喜欢过多的抛头露面,也因此被人称作‘源素臣的影子’。曾有人提过一个奇妙的比喻:源素臣如同一匹孤狼,而源尚安更像一只狐狸,孤狼冷酷而贪婪,狐狸温和而狡黠。”

  源素臣对于把自己比喻成“冷酷而贪婪的孤狼”不置可否,却觉得说源尚安是狐狸万分恰当。

  比方说,这人笑起来的时候,便像极了一只晃着毛茸茸的尾巴、试图引人注意的狐狸。

  然而年少时的热闹欢欣还不足以让两人对彼此动心。源素臣只当他是手足兄弟,源尚安也只当他是家中兄长。

  因为两人并没有更多单独相处的机会。源尚安来京城看望他还不到一年,便被宗楚宁打发去了夏州,担任太守。

  临别的那一天,源司繁老泪纵横,源素臣一边得扶着父亲,一边还得宽慰源尚安。

  源司繁自西秦覆灭之后,便一直重病缠身,他落泪,是怕自此一别之后,和至亲骨肉再无相见之日。

  不光是源司繁,前来送别学长的叶苏也忍不住眼含热泪,他道:“学长,苦寒之地多凶险,此日一别,不知你我何时才能再见。学长多多保重。”

  亲友悉皆流泪,源尚安反倒笑了:“我又不是不回来了,怎么哭得这样伤心?听说三秦之地美食甚多,羊肉煲更是一绝,我到了那边,回头便给你们寄一些来。”

  他故作笑颜,转而向叶苏道:“宗家不许我携带家眷,若叶便托付给你了。我跟你说,她喜欢甜食,但是那东西不能吃多,每天给她一点就行了。她的衣服都在我那里,回头麻烦你去拿一下吧。”

  源尚安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,都是关于源若叶的琐事和习惯,等到终于出发之时,已经是过了午时。

  叶苏望着源尚安的背影渐渐消失,忽地怅惘道:“故卿也真是的,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着,什么委屈也不朝外说。”

  他转向源素臣道:“文君,你可要看住他,别让他把什么都埋在心底。”

  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”源素臣替父亲源司繁驾着马车,“他若是如此轻易便动摇了本心,那他也就不是源尚安了。”

  源素臣从回忆里转过神来,道:“若樱,时辰不早了,爹爹带你回去。爹爹今日还有点事情。”

  源素臣匆匆离开不为别的,而是他隐约感到了不对。

  太后会这么轻易地看着温怜玉认罪伏诛?

  他叫源若樱先回去,而后叫来了师渡影,道:“温怜玉人呢?”

  师渡影立即回答:“应该交到了三法司手里。”

  “去盯着她,罪名一天定不下来,她就得活一天,”源素臣道,“把监狱里的守卫换几个咱们的人,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出事。”

  “是。”师渡影即刻领命。

  半个时辰后,源素臣推开了诏狱的大门。

  温怜玉坐在茅草堆上,脸上泪痕未干,乍一见到源素臣,非但没有怕得发抖,反而释然一般地笑了:“左使大人。”

  源素臣俯视着她:“你等我很久了?”

  “左使大人来,我并不意外,”温怜玉随手拨了拨鬓边碎发,源素臣注意到她仍然戴着红色的耳坠,“左使大人不来,我才会意外。”

  “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”源素臣道,“你在行凶之时,可曾想过会有今日?”

  “如今谁为螳螂,谁又为黄雀,怕是说不清楚。”

  “口舌之快,”源素臣道,“你如今到了这个境地,我奉劝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活命才是正经。”

  “我不过一个棋子,生死由不得自己,”温怜玉笑道,“又何必在意这些无聊的小事。”

  “据我所知,应无还待你不薄,他娶你多年,家中也没有妾室,”师渡影给源素臣搬了椅子,他挥手示意不用,“你的主子许诺了你什么样的好处,竟然叫你能狠下心来杀死枕边人。”

  温怜玉搓着鬓发,似是毫不在意:“他么……谁让他倒霉,娶了我。这天底下恩恩怨怨,原本就是不对等的。谁规定一方施以恩惠,另一方就必须得生死相随?指望着别人感恩戴德,才是愚蠢——您说是吗,左使大人?”

  这话里含着讥讽,源素臣何尝听不出她在讽刺自己和沈静渊的“过命交情”。他冷声道:“的确没有。不过忘恩负义之人终究要付出代价,夫人不会不明白吧。”

  “杀人不过头点地,”温怜玉轻笑道,“我不怕死。”

  “你不怕死可以,可你总不能连累他人,”源素臣道,“豪门千金,弑杀亲夫,传出去只怕整个温家都要跟着蒙羞。夫人想死,只怕还没有那么容易。”

  温怜玉警觉地抬头:“你、你要做什么?”

  “夫人和应无还膝下育有一子一女,”源素臣道,“临别之前,夫人就不想见见?”

  “源素臣!你这个疯子!”温怜玉怒吼起来,“稚子无辜!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?”

  “我不知道,”源素臣摊开手,“我要做什么,取决于夫人接下来说什么。”

  “哦对了,我怎么记得,夫人的大儿子好像也不是那么无辜呢?”源素臣放缓了语速,“昔年宗家构陷尚安,他为了跟宗家谄媚,自请协助审理,成了当日的主审官,并且下令动用重刑逼供。可是夫人,人欠下来的债,总归是要偿还的。”

  温怜玉顿时失控,想要扑向源素臣——却被沉重的脚链绊住,栽在了草堆里。

  “我向来恩怨分明,有恩报恩,有仇报仇,而且一定都是千百倍奉还,”源素臣道,“夫人,我有个主意,他既然打废了尚安的一条腿,那我就先砍了他的双足,他胆敢出言污蔑,那我接下来就割了他的舌头。夫人既然教子无方,那今日就由我来替夫人管教管教。”

  温怜玉冲他绝望地嘶吼起来:“丧心病狂!你怎么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!源素臣,你还有没有心肝?”

  “再说一遍,”源素臣道,“他的生死,掌握在夫人手里。”

  温怜玉的哭声戛然而止,她已经不敢发出任何声音。

  源素臣竟然扶起来了温怜玉:“那么夫人,现在知道我要什么了吗?”

  小半个时辰后,师渡影把新的供词交到了源素臣手里:“大人,这里面事关太后,是否要……”

  是否要为尊者讳?

  源素臣冷笑起来:“太后做的恶造的孽还少么?咱们凭什么替她遮掩?”

  师渡影道:“我只是怕皇上那边不好交代。”

  “皇上也该明白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了,”源素臣走出狱门,竟觉得晚风吹在身上有点冷,“不然迟早要步先帝后尘。”

  源素臣离宫之后,沈静渊枕着窗外簌簌叶声,坠入了梦中。

  那是一场噩梦。

  延昌元年,夏秋之交。

  “杀了他!杀了他!”守卫高声呼喊,“别让他跑了!”

  宗楚宁和温令欢立了他的哥哥,便要对剩下的皇子公主赶尽杀绝,斩草除根。

  雨夜里,树枝凌厉地打在沈静渊的脸上,留下了道道血痕。兄弟姐妹们的哭嚎不绝于耳,他在树林里不顾一切地逃命。

  雨水漫过了他的口鼻,沈静渊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。他一脚不慎,滑倒在泥水坑里,伤口溅到了泥泞,愈发刺痛。可沈静渊顾不上疼痛,强撑着又站了起来。

  ……他想活着。

  哥哥姐姐们惨死的模样就是催促他求生的长鞭,打得他战战兢兢不敢停顿,他的耳畔甚至无比清晰地回荡着他们濒死之际的悲号。

  ……他只是想活着。

  他在众多皇子里排行十六,不过是永熙帝和宫女所生的小儿子,在庶子里头甚至都排不上号,更遑论继承帝位、君临天下。

  他连想都不敢想。他唯一的幻想,只有好好照顾母亲,当一个富贵闲人,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。

  ……他不过是想活着。

  马鸣声打断了沈静渊的步伐,他被面前之人一吓,竟是一个不稳,栽倒在地。

  “起来,”雨水冲刷下,源素臣的眉眼更显深邃俊美,他提着沈静渊的后领,一把将他捞上马来,也不问他答不答应,“上马,走!”

  “什么人!”

  “站住!”

  一群侍卫立刻包围了源素臣。

  源素臣骤然拔出佩剑朱厌,剑身黑红交错,仿佛厉鬼修罗化身,而后看也不看,直接将面前阻拦的侍卫捅了个透心凉。

  鲜血霎时间喷涌而出,沈静渊害怕地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,只觉得似有浓稠的液体溅到了自己身上。

  他知道那是血,害怕地发抖起来。

  四年前的他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。他本能地畏惧手执刀剑的士兵,却同样也对实行杀戮的源素臣心惊胆战。

  “谁敢拦我?”朱厌剑杀气毕露,还淌着血珠,源素臣又是干脆利落地一剑斩下了企图阻挡之人的头颅,“我杀无赦!”

  战马剧烈颠簸,晃得沈静渊直想呕吐,他在马上惧怕地抱紧了自己,却又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呼号。

  方才的暴雨和树林悉数淡去,梦里沈静渊脚下是永安殿的地砖,他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,见是自己的哥哥沈洵口含鲜血,猛地握住了自己的手。

  沈洵攥着沈静渊的手,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眼睛,他呕着血,寒声说:“跑吧……快跑吧,咱们不过是傀儡,生死自己说了不算。谁失去了利用价值,谁就得死。所以母后给我喂了毒酒。”

  “皇兄……”沈静渊泣不成声。

  毒酒霎时间侵入了沈洵的五脏六腑,他猛地颤抖起来,咳出了更多的鲜血,悲凉地笑了起来:“我忘了,你跑不掉的……”

  “父皇其他的皇子都遇害了,只剩你了,”沈洵倒在了沈静渊的怀里,“我也要死了,这九五至尊的位置……终究是你的。”

  “皇兄,”沈静渊哽咽道,“我生性愚钝,资质平平,怎么能做这江山共主?”

  “不要……不要信任何人……太后也好百官也罢,谁也不要……”沈洵含着血,像是含着四年来的屈辱和怨恨,“宗楚宁、宣槐序……这些世家之人、谁也、谁也不要……”

  谁也不要信!

  “能把你扶持上帝位的人……早晚、早晚也能害了你……沈泽兰、宗楚宁……你替我、替我——”

  替我杀了他们。替我报仇雪恨。

  “你明不明白……明不明白?”沈洵呕出来了更多的鲜血,眉宇间皆是不甘,“源家今日愿意迎你入洛阳,来日也能把你拉下宝座……不要信源素臣……用世家、用清流官员……制衡、制衡……必要时——”

  必要时斩草除根,不要留下源素臣这个隐患。

  源素臣能在数年之内训练出一支幽界铁骑,从北一路攻入洛阳,未逢敌手,这是何等可怖的力量!

  “皇兄……”沈静渊抽泣不止,“皇兄,这些事你光说给我听,我怎么会明白呢?等你好了,慢慢教给我,我一样样地学,好不好……好不好?”

  “……教……”沈洵望着永安殿的屋顶,无限怅惘,“皇兄教不了你,皇兄这条帝王路,也就到此为止了……”

  “只可惜、可惜……皇兄看不到小渊长大的样子了……”沈洵在这宝座上孤寂已久,早就淡忘了亲情的滋味,他伸手试图去给沈静渊擦去眼泪,却在半空中无力滑落。

  “皇兄!”

  沈静渊一声惊呼,瞬间从梦里转醒。

  “陛下!”太监钟涟被沈静渊吓了一跳,“陛下怎么了?可要找太医来?”

  “……没事、没事……”沈静渊意识到那不过是一场幻梦,立即冷静下来,“你怎么来了?朕不是叫你退下吗?”

  “陛下,御史台和巡防营的人求见,”钟涟直接跪了下来,“说是人犯温怜玉在源素臣来探监之后,莫名其妙地自尽了。而应无还遇害前,也曾见过源素臣一面。陛下……”

  沈静渊近乎拍案而起:“叫他们进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