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15章 春寒

  应无还的案子很快便传到了宫内,乔沐苏也听说了此事。

  “大人,依您看,”门客道,“这是怎么一回事?”

  “文君他不会做这等事,”乔沐苏一边披上大衣一边道,“他和故卿才洗清嫌疑,此刻动手,不是把自己朝火炕里推吗?”

  门客点头道:“那就是旁人蓄意陷害了。”

  “其实文君最大的错,就在于他是丞相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”乔沐苏道,“必然是众矢之的。”

  “若不是左使大人杀了宗家,只怕也不会让这些人反应这么大。”

  “世家就是毒瘤,”乔沐苏皱眉道,“必然要拔除。只是这件任务,刚好落到了他源素臣的身上。”

  “可……”门客道,“您不也是世家之后吗?”

  乔沐苏看着庭院里抽条的柳树,道:“自古无不败之家,不亡之国。宗家也好,乔氏也罢,谁也不能幸免。”

  “郡公,”仆人来报道,“乔太妃说,她想见见您。”

  “知道了。”

  外头落了小雨,源素臣撑着伞入宫,才听说了应无还的事情正在由源尚安和三法司的人彻查。

  雨珠积攒形成的水坑里倒映着他的身影,源素臣连看也不看,踏碎了那片倒影,继续前进。

  “左使大人,”宫娥道,“圣上宣您进去。”

  源素臣在门外将伞交给了宫人,进殿时恰好看见一面镜子。

  铜镜里正映着那处至高无上的宝座。

  源素臣在这光影交错间猛然抬首,望着铜镜里距离帝位似乎只有一步之遥的自己,忽地沉默了。

  里头传来沈静渊的声音:“爱卿到了吗?”

  源素臣立即走入,见沈静渊高坐龙椅之上,神色难掩苍白,他屏退了左右,小声道:“丞相,莫非是你……”

  源素臣摇了摇头。

  沈静渊一颗悬着的心似是放了下来,他道:“说是府上遇到了刺客,利刃穿心,当场毙命,刺客却还没有抓到。”

  源素臣似有所感,道:“杀人灭口,斩草除根。只怕是再也抓不到了。”

  他话音还未落,就听见侍奉沈静渊的太监钟涟道:“启禀皇上,廷尉府的人来报,那刺客……服毒自尽了。”

  “什么……”沈静渊不想源素臣料的如此准确,他的心又跟着不安起来,“怎么会这样……”

  他复又看了一眼源素臣,道:“朕知道了,你先下去吧。”

  沈静渊对于源素臣又敬又畏,敬是因为源素臣救过他的性命,又把他一个庶子扶上了帝位。畏则是因为,源素臣能扶他上位,就能随时再把他从宝座上拉下来。

  沈静渊说了一通,都没绕开案情,对于源尚安只字不提,源素臣听罢,心却沉了沉。

  源素臣之前便上表请求沈静渊看在源尚安镇守夏州、击退叛军有功的份上,册封他为抚军将军、行台尚书,封号湘君。可沈静渊只准了最后一个相当于空壳的封号,对于前两样并没有批准的意思。

  沈静渊看了看源素臣的脸色,和煦道:“听说丞相大人为朕推举了清泉郡公乔沐苏做太傅,但朕想着,乔郡公好是好,却也不能不顾及宣太傅的感受。”

  见源素臣神色如常,沈静渊才继续道:“所以朕想着,乔爱卿要提拔,但宣太傅也不能不封。朕有意让他做一个开国县侯。过几年再顺势让他告老还乡。”

  这怎么可以?虽然沈静渊有意安抚世家,但爵位除了封赏宗室,便只能赐给功臣。多少戍边将领苦熬多年还未必有一个靠谱的赏赐,如今怎么能因为宣槐序的出身,便说赏就赏?

  更何况,他和宣槐序之间,还隔着深仇大恨。

  于公于私,他都不能答应。

  “陛下,”源素臣当即跪下道,“微臣认为,此事恐怕不妥。”

  不想源素臣还没开口陈述原因,沈静渊就笑着打断道:“朕不过随口一提,既然丞相认为不妥当,此事便也作罢。”

  “爱卿平身吧。”

  源素臣仰视着沈静渊的眼眸,那少年生的秀美,此刻笑起来像极了一个天真无邪孩童。

  好似真的没有对源素臣起任何的疑心。

  源素臣回府之时,见女儿源若樱已经放学归家,他示意仆从退下,面上罕见地带了笑意:“回来了?”

  源若樱从铜镜的倒影里看到了源素臣,立即起身道:“爹爹。”

  “你今日去学堂,”源素臣道,“都学了些什么?”

  “还能学些什么,”源若樱道,“不过是些女子要遵守规矩,以夫为纲的老东西——爹爹,女儿不想学这种无聊的纲常,女儿不想做任何人的附庸。女儿想像男儿一般,建功立业。”

  “很多事情并不是说一句你想就能做到的,”源素臣赞许源若樱这份勇气,同时也知道必须加以引导,“你想横跨草原,飞上蓝天,可是能吗?”

  “为什么不能?”源若樱反问道,“爹爹,我是做不到,可我有别的方法去做到这些。我驯服一匹烈马,那么它的魂灵就属于我,它就能替我跨越草原。同样的,我驯养一只雄鹰,那么它也能替我飞上蓝天。”

  源素臣听罢,难得地笑了起来,源若樱不解发问:“爹爹,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?”

  “不,”源素臣道,“这才像我源家的女儿。”

  “走吧,”源素臣又道,“我看你静不下来,现在正好雨停,爹爹带你去骑马。”

  源素臣带着源若樱到了校场,把马鞭抛到了她手里,道:“从前你的马术是爹爹手把手教的,这几年爹爹忙于政务,也不知道你如今生疏了没有。”

  源若樱一鞭打在马上,自傲道:“当然没有。姐姐和大哥的骑术还未必有我强。”

  长风从两人身侧呼啸而过,源若樱道:“爹爹,听说廷尉府出了事,应无还遇害了。”

  “这洛阳城里,生死不过寻常事,”源素臣平静道,“人生天地之间,若白驹之过隙,忽然而已。可是人一旦死了,他便成了一个谁都能随意使用的印章。盖在哪里,怎么盖,都是旁人说了算。”

  风拂过源若樱的发髻,她道:“应大人再怎么说,也是九卿之一,此番突然遇害,只怕陛下要跟爹爹之间生出嫌隙。”

  源素臣望着夕阳,道:“那倒无妨,咱们没有做过的事情,旁人也无法栽赃。陛下就算再心生疑虑,等三法司会审之后,也该明白过来了。”

  “爹爹,我觉得当今陛下天资聪颖,必不愿做汉献帝,任人宰割,”源若樱道,“爹爹还需要早做防范。”

  “汉献帝,”源素臣望着源若樱,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,“怎么,你觉得我是曹孟德吗?”

  “大丈夫当为汉高魏武,呼韩邪何足效哉,”源若樱道,“能为治世之能臣,乱世之奸雄,必是一代枭主。”

  源素臣勒住缰绳,缓缓打马前行,道:“你知道你叔父在你这个年纪,最想做什么吗?”

  源若樱摇头。

  “他只想隐居敕勒川下,做一个逍遥闲人,其实我也未尝不想如此,”源素臣道,“待到天下重归一统,消弭战乱,我便会将政务归还陛下,做一个牧马放羊的老翁便好。”

  “爹爹提到了叔父,”源若樱道,“此次皇上把彻查凶案一事,交给了叔父。女儿想问,在爹爹眼里,如何看待叔父?”

  源素臣闻言,马鞭在手里转了又转,轻声笑道:“他么……”

  他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无数的形容,却怎么也挑不出最合适的来。

  源素臣听过的有关源尚安的点评里,最多的便是“君子如玉”“霁月光风”“温文尔雅”这一类。不管怎么说,就是气质好脾气好的正人君子一个。但其实他偶尔会觉得,源尚安并不是像外界追捧的那样文质彬彬,有时候也会跟自己耍点小性子。

  譬如说,这人一旦喝醉了酒,就不喜欢搭理他。源素臣怎么哄也都那样,久而久之他倒觉得这个人有些可爱。

  这人天生就招人喜欢。

  源司繁当年也舍不得严厉管教,对他从来都是怜惜疼爱居多。不过源素臣知道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在于,源尚安长得像程焉如。

  源素臣倒不至于为这点“差别待遇”而感伤,只是在源尚安小时候,他偶尔会担心源司繁这样的宠爱会让他养成骄纵的性子。

  那日春末,他回家之时,正见源尚安双手交叠,静卧于花树之下。桃花纷纷,落了他半身。

  源素臣从父亲的来信里听说了源尚安喜好饮酒的消息,担忧他好酒误事,于是在接过酒壶之后提醒道:“少喝一点。昔年晋孝武帝司马曜酒后戏言,以致杀身之祸。美酒虽香,可也是能要人命的东西。”

  “你这人,”少年的源尚安惬意地将双手枕在脑后,“怎么跟我师兄一样,唠唠叨叨的。我师兄看不惯我,跑到岳先生那里告状,说我是‘纵酒不羁,负有狂名’。”

  他慢慢坐起身,明亮的眼眸中流动着少年人的光彩:“岳先生虽然不会罚我,却也怕我喝酒误事,于是特意给爹爹写了一封信,你猜爹爹说什么?他说少年儿郎,天性如此,不必拘束。”

  “哎呀,你别扳着个脸嘛,好不容易回家一趟,高高兴兴的才对,你倒好,一脸的苦大仇深。搞得好像我欠了你的钱似的。”

  源尚安有意逗他开心,但源素臣不以为意,他继续道:“我听说岳先生几日前当堂考了学生的功课,结果今日你就说他回乡探亲去了。莫不是被你们气走了?”

  “你这人,”源尚安轻吸了一口气,“怎么这样说话。”

  须臾之后,他又道:“罢了,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我一个受得了你这个脾气。”

  源素臣起了兴致,道:“那你说说看,我是怎么样一个难伺候的脾气?”

  “你问我?”源尚安故作无奈道,“你这么问我,这不就是难伺候么?我说什么都不行。说的太好了,就是曲意逢迎,说的太差了,又要违逆你的心意。兄长,你不妨教教我,我该怎么办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