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9章 明堂

  翌日早朝之时,源素臣的注意力大半都在源尚安身上。

 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,源尚安神色憔悴,面容苍白。

  源素臣手持笏板,脑海里却是昨晚上源尚安回来时的场景。

  夜里源素臣睡不着,心里不知为何堵得慌,然后转身发现枕巾上全是泪水,却听不见一点哭声。

  这人连悲苦都是悄无声息的。

  “怎么了……怎么了?”源素臣在安慰他人这一方面向来拙劣,他见源尚安哭泣,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,“尚安,能跟我说吗?”

  源尚安半天才啜泣着吐出来字句:“若、若叶……”

  “兄长……”源尚安哽咽难言,“我的孩子,她不认我、她不认我……”

  “尚安……”源素臣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,只能抱住源尚安,伸手替他擦去泪水,“你别这样……这件事总归还有办法,咱们把若叶接回来,好好陪她,小孩子不懂事,带带就好了。你别哭、别哭啊……”

  “你一哭,我也心疼,你叫我怎么办呢,”源素臣抱紧了源尚安,感受到热泪濡湿了他的衣襟,“哀恸伤身,你的病又没有好透,再说了,不会有人再敢伤害她了……”

  源素臣闭了闭眼,深吸一口气道:“尚安,宗楚宁死了……他死了!没有人再敢伤你伤若叶……结束了、都结束了——尚安……”

  话虽如此,可今日源素臣瞥见源尚安的神情,还是不大放心。

  然而下一刻,太监那一声拖着长音的“皇上驾到”,迫使他不得不专心致志。

  群臣悉皆跪下,高呼万岁。沈静渊在这万众臣服的景象里缓缓落座:“众爱卿平身。”

  沈静渊扫了一眼阶下诸臣,问道:“太傅今日怎么没来?”

  “回皇上的话,”那伴着皇帝而来的太监道,“宣太傅近日受了风寒,身体不适,须得在府上安养,故而未能面圣。”

  言官们知晓宣太傅出身世家,和源家素有恩怨,此刻不来无非两种可能,要么是心虚,要么是不愿合作。其间有人已经偷偷拿眼神去瞄源素臣,等待他的反应。

  源素臣仍旧岿然不动,对此甚至不置一词。

  沈静渊和颜悦色道:“朕知道诸位都是大魏忠良,可朕也要提醒众位爱卿,操心国事之余也应该注意身体。”

  说罢,他顿了顿,又道:“今日早朝,各位爱卿有何本奏?如今要谈的事,事关大魏的千秋基业,朕希望诸位爱卿能够畅所欲言。”

  源素臣望向四周,见御史大夫温亦衡出列道:“陛下,关于北境六处军镇,臣有本奏。”

  这人出自太后的本家,源素臣料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,只当做闲言碎语听听。

  “陛下,微臣接御史台消息,自先帝践祚以来,六镇军费粮草消耗量十分惊人,而这几处军镇据微臣所知,其间之人多是流放戍边之徒,这些人消耗数万白银,微臣以为有劳师废财之嫌,眼下国库又十分紧张,”温亦衡道,“因而微臣斗胆请求陛下,削减六镇开支,令军士解甲归田,查处各地军官。”

  “陛下,”源尚安出列道,“温大夫所言,恕微臣恐难认同。”

  “哦?”沈静渊隔着十二道旒珠,望着源尚安,“故卿说说看,这是为何?”

  “六镇地处边疆,同柔然接壤,军民本就容易动乱,恰恰需要安抚,此时贸然削减开支,微臣认为不妥,”源尚安道,“更何况,温大夫的话,也不尽然。六镇开销过大,原因在于守镇军官暗中贪墨粮饷,微臣认为,相较于削减军费,彻查账目惩处贪腐,显然更为重要。”

  “源将军,”温亦衡笑道,“温某知道,将军本就出身西北边疆,同六地武官一样,依靠着朝廷拨的钱粮,才得以功成名就。如今要削减军费,将军不愿,温某完全可以理解。”

  “陛下,”源尚安看也不看温亦衡,继续道,“微臣之所以不赞成温大夫所言,是因为六镇多囚犯,这些人本就对朝廷充满怨言,骤然削减开支,只怕容易激起民变。微臣认为应当从上层军官开始彻查,该调换的调换,该惩戒的惩戒,只靠减少军费,并非长远之计。”

  “源将军,你一口一个民变,好像只要诏令下达,我大魏即刻便会天下大乱一般,”温亦衡道,“将军,是否有些危言耸听?”

  “皇上,微臣也赞成湘君大人所言,”乔沐苏上前一步道,“皇上,微臣窃以为,如今我们的矛,不应该指向国内,而是应该一致向外,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,那就是柔然,还有南齐。”

  “陛下,”温亦衡恳切道,“攘外必先安内啊!”

  沈静渊原本听温亦衡这么一说,已经打定了削减六镇开销的主意,如今又听见乔沐苏和源尚安的反对,一时间难免举棋不定,他看向源素臣,道:“三位爱卿的话,朕都明白了。朕想问问,丞相大人有何高见?”

  源素臣躬身道:“陛下,依微臣之见,眼下的确不应该突然削减军费,六镇边关将士身处苦寒之地,此举无异于伤了他们的忠君爱国之心。当然,六镇拥兵自重,有养虎为患之嫌,陛下也不能置之不理。只是如今之计,不应操之过急。”

  他停了片刻,在一众朝臣窃窃私语之前,又开口道:“微臣以为,可将部分高层军官调至京城,一来作为镇守多年的奖赏,二来可以调虎离山,也方便后续调查,三来即便这些人有不臣之心,因为已经身处京城,无法联系军队,也就无法举兵作乱。”

  “陛下,丞相所言的确稳妥,可六镇已成尾大不掉之势,刻不容缓,”温亦衡道,“万一诏令下达,这些人不肯入京,而是直接联络柔然造反,到时候又该如何?”

  “温大夫,”源尚安尽管神色从容,但语气已然有些忍无可忍,“那依你所言,裁减开支撤除军士,便不会让他们揭竿而起了么?”

  “源将军,”温亦衡料想源素臣源尚安定然是商量好的,“那若是在进京途中生出变故,您愿意负责吗?”

  “温大夫,”源尚安冷然地看了他一眼,随后又正视着沈静渊,“那么我也请问,若是当地居民原地起义,您是否身先士卒,亲自率兵出征呢?”

  “你……”温亦衡脸色几变,转向沈静渊道,“源将军,调兵遣将乃是武官之职,你方才所言是什么意思?陛下,殿前口出狂言,乃是大不敬之罪!”

  “好了好了……”沈静渊抬手示意温亦衡不要再问,“两位爱卿,朕知道你们一心为国,今日早朝言者无罪。”

  “陛下,微臣以为,此时此刻,非但不能缩减军费开支,反而应该把预算划拨给各地武将,让他们放开手脚,北征柔然,南御萧齐,”源尚安道,“柔然向来喜欢劫掠军镇和往来商人,致使两国贸易不能正常进行。倘若陛下拨给六镇军费,令其还击柔然,商事便可如常进行,国库空虚一事,也可迎刃而解。”

  “好啊,这不就商量出办法来了吗?”沈静渊道,“只是温大夫所言,朕也不能不考虑。既然要发兵柔然,军镇若是人心不稳,只怕不行。军费要拨,但调查之事也要并行,这件事朕就交给御史台去办。”

  “是,微臣遵旨。”

  “皇上圣明——”

  沈静渊在这颂圣之声中,终于找出来一点天子的威仪,这万里山河里,唯有他才是名正言顺的主人。

  “六镇之事到此为止,”沈静渊又道,“众位爱卿,还有别的什么事吗?”

  “陛下,”廷尉府一名少卿道,“微臣有一言上奏,微臣要参前国子祭酒岳时初。据微臣所查,岳时初此人对于朝廷、对于陛下皇考一直颇有微词,微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人!”

  此言一出,无异于一声惊雷乍响,连源尚安这种分外沉得住气的人,也不禁回头看向此人。

  当然源尚安收回目光之余,也不忘瞥了一眼廷尉应无还,见他缄默不语,心知不好。应无还多半知道此事,并且默许了手下人今日所言。甚至再朝坏处想一点,应无还很有可能是授意下属发言,弹劾岳时初的。

  岳时初早就被封了一个养老的闲官,不问大魏政事多年,门生故吏满天下。这一切都不是关键,关键在于,他是源尚安昔日的教书先生。

  这哪里是要查岳时初?分明是冲着源家而来。文字上的事情最是说不清楚,一旦沈静渊答应彻查,世家再从他和老师的往来书信里断章取义,那便要真的解释不清了。

  果不其然,此话一出,沈静渊还真望向了源尚安:“故卿,朕好像记得岳时初此人,昔日是你的师父,对你有传道受业之恩。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?”

  “陛下,微臣与岳先生有师徒之情,理应置身事外,”源尚安道,“微臣不想为老师辩解什么,但微臣有一句话要说。既然是廷尉府要求清查,那至少拿出证据来,口说无凭。”

  “证据早已经被岳时初私藏家中,”那廷尉府少卿道,“源大人,微臣知道您和岳时初师徒情深,他手上有不少您的往来书信,您此时为他说话,心急如焚,微臣也可以理解。”

  “说起来也是,微臣也想起来一件事,”温亦衡似是想到了什么,出列道,“源将军出身西北夏州,将军到任之际,第一件事就是撤了不少人的职,表面上说是裁撤冗官,背地里却是要建立源氏的一言堂吧?!”

  他这话里带着两层含义,表面上说的是源尚安,矛头却直指源素臣。

  “就事论事,我要廷尉府拿出查人的凭证来,怎么又扯到了源家,”源尚安收敛温和之色时,甚至比源素臣更为冷漠,“源家能有今日,仰仗的是皇上天恩浩荡。你若是对我不满,我无怨言,可我不能看着你三言两语挑唆君臣之谊!”

  温亦衡有意引源尚安动怒,他继续道:“即便岳时初已不担任祭酒之职,将军却依旧和他有所往来,不仅如此,还重金相赠,将军承认吗?敢问将军拥兵自重,又勾结朝廷命官,是何居心?”

  沈静渊听罢神色也不禁紧张起来,他捏紧了拳头,看向源素臣和源尚安的眼神已经变作了担忧。

  源尚安反问道:“岳先生不像一些人,以权谋私监守自盗,多年来家中困苦。我身为他的门生,出钱照料他的家眷,为的是报答他教育之恩,有什么问题吗?”

  “有没有什么问题,这要问将军了,”温亦衡又道,“陛下,据微臣所知,前些日子百官宴之时,源将军他私下里召集了昔日同窗和夏州部将,秘密商议!这其间说了什么,将军还是尽早向陛下交代吧。”

  “信口胡言,”源尚安道,“那是因为历来没有外官参与百官宴的道理,我才不能赴宴面圣。我与参加宴会之人皆是正常会面,欲加之罪何患无辞。”

  “够了,”沈静渊越听越觉得心慌意乱,斥道,“是否有两位所言,一查便知,来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