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5章 欢宴

  源尚安看着萧见尘,偶尔也会想起自己潇洒恣意、纵酒风流的年少时光。

  桃花簌簌随风飘落,落在少年的身上,源尚安把手枕在脑后,日光和阴影错落在他清隽疏朗的眉目间。

  马蹄声踏破了花树下的静谧,源素臣翻身下马道:“我去爹爹那里找了好久,结果你却在这儿。”

  源尚安依旧未睁开眼,他连看都不看,仅凭声音辨识方位,将一壶清酒掷到了源素臣身前,后者眼疾手快,一把稳稳抓住。

  “喝酒吗?”源尚安笑问道,“你难得归家一趟,这酒算我请你。”

  粉色的花瓣落了源尚安半身,他却分毫没有拂去的意思,源素臣道:“你不去书院听岳先生讲课,躲在这里快活?”

  “先生有事回家了,”源尚安睁眼看他,那双温柔多情的眼里此刻浸满了笑意,“怎么,你以为我会出这逃学的事来?”

  见源素臣没有回复,源尚安又自言自语道:“不会吧,我在你眼里竟然是这么个不堪的形象?你到底是如何看我的?”

  这个问题源尚安一直想问,源素臣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?特别是在两人有了那等肌肤之亲后,他便愈发想知道答案。

  两人自小便不生活在一块儿,在这种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”的年代,自然后来也都各自娶了亲成家立业。源尚安娶了当地名门之女江闻月,和她有一个女儿。可惜江闻月身子虚弱,在生下女儿之后不久便撒手人寰。

  他虽有女儿和养子,这些年来却一直孤身一人。孩子毕竟是孩子,长辈也不能什么话都跟他们说明白。于是这样寂寥的日子,源尚安过着过着便也习惯了。

  至于源素臣,源尚安见过他的夫人莫如归,也知道他有两个女儿。关于莫如归离世的真相,坊间流言不断,源尚安不知内情,但源尚安知道这些年源素臣过得也不大舒心畅快。

  两个人这几年都没有续弦的意思,回到家里之后便只能相互照顾。

  源尚安倒不在意心仪之人是男是女,他觉得重要的是心意相通。

  而这些年来,若是没有这位兄长的话,自己的人生未免也太苦了。

  有些人存活于世,或许对另一个人来说,已经是最大的安慰。

  杨柳渐垂,春燕复归,冬日的肃杀之气一扫而空。源尚安到时,千秋阁内早就热闹了起来。

  他解了外头罩着的黑色大氅,交给侍女,见师渡影笑着迎来:“叔父,等你许久,可算是盼到了。”

  师渡影身上流着源家的血,源素臣对此事秘而不宣,却把这样的盛会交给他来操办,分明是有意让他借此锻炼,顺便积攒人望。外人瞧不出来门道,源尚安却知道源素臣这是有了日后交权传位给他的心思。

  源素臣待师渡影如同亲子,源尚安自然也视他为后辈,两人寒暄了一阵,好不亲近。

  阁楼之内谈笑者有之,陶醉于歌舞者亦有之。源尚安掀帘而入时,席间寂了寂,师渡影趁这安静的关头热情道:“诸位,左使大人手头还有些事务,得过会儿才到,这位是左使大人的胞弟,源尚安源太守。”

  席间再一次欢乐起来,有人高声道:“久仰太守大名,百闻不如一见!”

  这日来千秋阁内做客的,皆是跟着源素臣杀出来的鲜卑武将,源素臣这一回明摆着是请客犒劳,笼络人心,众人也都心照不宣。不过,多数只是听说过主公在夏州有一个做太守的弟弟,名源尚安字故卿,却甚少有人一睹风采。

  站在面前的这人穿着一身仿佛能沉融于夜色的黑衣,五官雅致柔和,却无丝毫矫揉造作的媚态,细瞧起来跟源素臣还有五六分相似。只是那张美如冠玉的面庞过于苍白,即便他笑意隐约,也难以掩饰病容。

  “不愧是左使大人的胞弟,这派优雅自持的风度看来是一脉相承的,”这些人里路千迢率先起来拜见,“下官路千迢,久仰了。”

  宇文瑄也在受邀之列,他大声道:“那是自然,你也不看我们府君当年是什么人物?当年他在幽州,醉后随意吹笛一曲,满城传为佳话,不输那些世家公子!”

  “好了好了!”源尚安出言制止,“宇文瑄,你莫要胡说八道。”

  宇文瑄挠了挠头,有点委屈道:“府君,我哪里有胡说八道,我说的可都是实话。”

  路千迢顿时起了兴趣:“哦?竟有这番往事?”

  有人开始起哄:“府君,今日适逢盛会,您不给我们赏个脸,露一手?”

  源尚安摆手笑道:“曲艺生疏,不比当年,就不给各位献丑了。源家能有今日,仰赖诸位多年来齐心协力,来,我这里先敬各位一杯。”

  说罢他将一樽温酒一饮而尽。

  “好!”路千迢带头相应,又道,“府君真不愿让咱们这些粗人开开眼界?”

  有人亦道:“府君,来一曲嘛!不然日后要是想起千秋阁酒宴,该多遗憾?”

  源尚安架不住这么多人吆喝,道:“那好,既然诸位不嫌弃,我便也做一回风雅之客!”

  “来人,”师渡影道,“奏乐!”

  源尚安调了调琴弦,细思量一阵,今日在座多是武将,不适合拿出文人墨客的清高和学识来,让他们自惭形秽。源尚安思量一阵,拂弦而歌道:“敕勒川——阴山下——”

  他生得一副文雅模样,可那清亮的歌声一出,却是带着山岳万丈,草原连绵的雄浑意味。

  众人皆是鲜卑后裔,尽管投奔大魏之后悉数改了汉姓,流淌在血液里的某些东西却是无法冲淡。这一曲敕勒歌很快便在满座之间引起了游子思乡之情。

  “天似穹庐,笼盖四野——”众人放声相和,那歌声像是来自苍茫无际的大漠黄沙,来自塞北辽阔无垠的广袤草原,来自所有人魂牵梦萦的故土家乡,“天苍苍野茫茫——风吹草低见牛羊——”

  唱至最后一句,琴声陡然变作激扬,若说方才起调时源尚安十指下的琴弦还带了几分南国的悠扬婉转,此刻却是漠北的长风过境,呼啸争鸣。让人在沉醉之后骤然惊醒,茫然地以为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梦。

  停歇良久,众人才猛然惊觉弦声已驻。霎时间满堂沉寂,片刻之后,最先反应过来的师渡影才带头喝彩道:“好!”

  “不敢当不敢当,”源尚安连连摆手,示意先撤去七弦琴,“我自小练的是笛箫,不善琴技,方才让诸位见笑了。”

  “可惜这里没备着笛箫,”路千迢道,“不然我等也能一睹大人昔年之风采。”

  源素臣在此刻跟乔沐苏一同跨门而入,道:“诸位好生热闹。”

  满座悉皆起身,行礼道:“参见丞相大人。”

  “免礼,”源素臣拂袖上座道,“今日是尽欢之时,不讲这些繁琐礼节。”

  师渡影提议道:“大人,我见南齐有人玩击鼓传花的游戏,就是让乐工奏乐,大家一同传花。乐声一停,花传到哪里,谁抽牌依据牌面做一句诗,做不出来也简单,便罚一杯酒。”

  “有趣,”源素臣笑了笑,目光看向众人,“各位意下如何?”

  宇文瑄道:“咱们这些武人懂什么风雅之事,这不得醉倒一片?”

  乔沐苏笑道:“宇文将军既然这么说,那咱们可更要玩了。”

  “行啊,”宇文瑄也大笑起来,“各位不介意便玩呗,高兴便好,只是我到时候要你乔大人扶我回去!”

  满座哈哈大笑。

  源尚安也笑,但不是恣意的嘲笑,反而带着些劝诫的温和:“我平日里劝你多读些书,你总说没用,现在看看,后悔不曾?”

  宇文瑄道:“要是你们能拿我开心,那也是好事!”

  见气氛差不多了,源素臣道:“既然诸位没有异议,那便从师渡影那里开始。”

  奏第一遍乐之时,花停在了师渡影手里,他愣了愣,笑道:“这么巧?”

  “来吧,”路千迢道,“师大人说一个?”

  “成,”师渡影见牌上画了一樽清酒,思忖片刻道,“一曲酒千钟,幽怀谁与共。男儿行处是,未要论穷通。”

  “好!”路千迢带头鼓掌,“师大人好志气。”

  源素臣捏着酒樽,听罢也是微笑:“有这番志气自然是好,但也得多加历练,否则仍旧无用。”

  师渡影低头受教,知道这已经是肯定了,又道:“来,继续!”

  这一回花落到了宇文瑄手里,他看着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牌直皱眉:“这都是什么?府君,认得吗?”

  源尚安有意逗他玩:“你给他挑个毛毛虫,看他说什么——”

  “说不出来,府君,您拿我取乐呢,”宇文瑄把牌扔到桌上,知道源尚安并无恶意,只是揶揄,笑了起来,“这什么——风吹毛毛虫吗?”

  宇文瑄是真的不喜诗书,说不出来什么,但他并不忌讳这个,满座听了哄堂大笑。源素臣在这欢笑的间隙里瞥了一眼源尚安,源尚安似也注意到了源素臣的眼光,举杯朝着他的方向致意,而后一饮而尽。

  宇文瑄把花抛到源尚安手里,说:“府君,您今日就把我当成是抛砖引玉之砖。”

  源尚安笑道:“劝你平日里多读诗书,你偏不听,怎么样,关键时候露了怯了吧。”

  “是,府君教训的是。”宇文瑄一低头认错,众人笑得更欢,路千迢道:“大人说一个?”

  源尚安抽了一张牌,拇指压着酒樽一动不动,他脸上因为饮酒已经浮现了轻微的绯色,笑道:“这不是雪花么?”

  他右手点了几下桌案,带着酒意吟诵道:“极目望长安,前程行路难。

  青泥小剑关,红叶湓江岸。

  北往随云归,南来携雨还。

  功名书半纸,风雪满千山。”

  此言一出,满座悉皆叫好。宇文瑄也服气道:“还是府君好才情,惭愧惭愧。”

  “没什么才情不才情的,”源尚安刻意望了一眼源素臣再开口,“今日无非图个热闹。我之所言,也无非是想博众位一笑。”

  有了源素臣的暗示,源尚安又起身道:“既然各位愿意赏脸,那我便敬各位一杯。自古人生不满百,劝君何必空萦怀。今宵遇酒且同欢,天地江河为我开——”

  他吟道最后一句,一仰首将烈酒尽数入喉,把空空如也的杯盏正对众人:“来,诸位请!”

  “请!”

  众人尽数起身,朝着源素臣和源尚安的方向举杯敬酒,鼓乐之声恰到好处地激昂起来,给这欢宴增色不少。

  路千迢跟师渡影低声说了几句什么,后者便起身道:“丞相大人,路大人请了城内的乐师,谱了一首新曲。”

  源素臣颔首道:“唱吧。独乐乐不如众乐乐。”

  然而岂料这乐师刚用鲜卑语开口弹唱了第一句“我欲乘风去,击楫誓中流”,源素臣便从方才的和颜悦色变作了阴沉,眉宇间压着不快之色。他五指攥紧酒樽,迟迟没有饮下的意思。

  师渡影猛觉不对,忙问乔沐苏道:“怎么了……”

  乔沐苏看了看四周,压低声音道:“路千迢他不知道,那是左使大人年少时在书院里写的诗篇么?”

  师渡影不解道:“这不是更好?”

  “好什么,”乔沐苏急道,“他平生最不喜欢旁人提及自己年少时候的故事。你们怎么净去触碰忌讳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