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长夜将阑>第4章 风波

  但毕竟是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人,源尚安很快便镇静下来,他安慰乔沐苏道:“事出有因,我去找找兄长谈谈。”

  “不必……”乔沐苏也很快接受了现实,长叹一声道,“这是他宗楚宁咎由自取,怨不得别人。我还不至于为他说话。”

  乔沐苏出身世家,却向来拒绝同那些纨绔子弟一块鬼混。算是空有世家公子之名,却无其实,在坊间里是出了名的高雅冷淡不可攀附。

  源尚安闻言倒是默然了片时,他知道这种时候开口劝慰,只会显得不通人情自以为是。

  “你不用为我担心,”乔沐苏道,“我心里拎的清。”

  “你不是要去看他么,”乔沐苏道,“怎么,又不打算去了?”

  源尚安望着乔沐苏,道:“乔兄,你也应该回家去看看了。乔太妃双目失明,久居深宫,还要苦苦支撑,实属不易。”

  乔沐苏的神色有一瞬的颤动,他难掩自责之意:“我……我知道了。”

  源尚安到了廷尉府之时,瞧见应无还正扒着门框干呕着,脸色煞白。他冷不防望见源尚安,竟是一下跌倒在地:“故卿……”

  源尚安道:“应大人,怎么……”

  应无还胃里一阵恶心,他负责监斩,宗家那些人临死的惨状仍旧历历在目。即便他位列九卿,掌管刑狱,对于罪人垂死之际的挣扎依然会感到一阵后怕。

  更何况宗楚宁本是一朝丞相,到头来还是落得一个腰斩于市的下场。

  人命如草芥。这句话应无还在亲眼目睹宗家人命丧刑场之后,便浮上了脑海。

  他扶着石墙缓缓起身,惊魂未定:“故卿,宗家满门抄斩,你……”

  “兄长不是公报私仇之人,”源尚安劝慰道,“他要杀宗楚宁,必然是查出来了不可饶恕的重罪。”

  应无还慌乱地点头,心下五味杂陈。源尚安看出来了他的心思,却不点破。应无还从前是沈泽兰的下属,如今沈泽兰已死,宗楚宁又遭清算,他难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。

  “故卿,其实我……”应无还急于向源尚安解释,撇清自己的关系,“我没跟他们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……”

  “我明白,应大人能够弃暗投明,是一件好事,”源尚安道,“此事我自然会向兄长言明。”

  应无还的眼里升腾起一缕希望:“那……故卿、多谢你了……”

  源尚安离去之时,应无还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:“这人修养倒真是好,从来不见他怒不可遏面红耳赤。”

  “那可不?”身旁下属插话道,“岳祭酒的徒弟,永熙年间咱们仿照先汉,也想做一场月旦评,他当年可是得了个霁月光风、琨玉秋霜的美评。”

  应无还才从那阵反胃感中缓过劲来,一手撑着墙壁,不免感慨道:“你说他这个人……怎么就和左使大人差别那么大。好歹是亲兄弟啊。”

  “那也未必,”下属道,“说起来,大人不好奇,左使大人为什么一定要宗楚宁非死不可么?”

  应无还品出来不对劲:“怎么……”

  “宗楚宁当年为报私仇,下令杖责他的亲弟弟,那一百军棍就是朝死里打的,”下属道,“你不见方才源大人手里,一直握着根拐杖么?”

  “那倒是可惜了,”应无还道,“左使大人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、刻薄寡恩,必然是要宗楚宁百倍奉还。”

  说到这里,他忽地觉得头晕目眩,不得不慢慢蹲下身来,双手抱着头部:“沈泽兰是个疯子,偏偏这源相爷也是个不饶人的,这日子一天天的,是人过的吗?”

  源尚安跨入丞相府时,正见一群企图给源素臣送礼的仆从被人给轰了出去,这番混乱景象落在他眼里,他却是依然面不改色心如止水。

  源素臣见他来,抬眸瞧了一眼,很快便又观阅着公文:“腰还疼吗?”

  源尚安向来脸皮子薄,被他这么一说,有些郝然:“你说什么浑话。”

  “站着干什么,”源素臣指了指身边的交椅,“你腿脚不好,还不快好好歇着。”

  源尚安借着拐杖,慢慢落座:“你下令杀了宗楚宁,是不是?”

  他没有任何诘问发难的意思,仿佛永远都是那样平和,源素臣停了笔,道:“罪有应得,不是么。”

  “宗楚宁和他那些为非作歹的嫡子固然该杀,但其余之人未必要赶尽杀绝,”源尚安道,“如今世家人心惶惶,开了这个先例,只怕要激起他们的反抗。”

  源素臣方才的温和转瞬即逝,眉目积压的皆是阴沉,他冷然道:“我就是要拿宗楚宁的人命,给这些蠢蠢欲动之人提个醒,日后谁若是敢有异心,宗家的今日便是他们的明日。”

  “水满则溢,月盈则缺,”源尚安柔声劝道,“六大世家根深蒂固,相互之间靠着姻亲结盟已久。如今宗家骤然倒台,难免让他们狗急跳墙。兄长,越是身居高位,越是看似一帆风顺之时,才越是危险,越是暗潮汹涌。”

  源素臣正要说些什么,一名内宦恭敬道:“左使大人,陛下宣您入宫觐见。”

  天子沈静渊跟前任帝王一样,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,坐上龙椅都有些费劲,穿上龙袍也总显得不合身。

  他站在御花园的水池边,颇有耐心地喂着池中锦鲤,叶苏在一旁端着饵料,见源素臣来,立刻行礼道:“丞相大人。”

  源素臣知道他是源尚安的同窗,因而对他也分外客气:“叶少傅。”

  “微臣叩见陛下。”

  源素臣跪下时似乎还带着漠北的苦寒之气,沈静渊见了他,客气道:“丞相快快请起。”

  “爱卿乃是朕的股肱之臣,”沈静渊含着笑意,“上任伊始便为我大魏铲除了心腹之患,倒叫朕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封赏爱卿了。”

  源家踏开洛阳城门的那一刻,便已是至高无上,沈静渊再封,就只能封源素臣为亲王,建牙开府,剑履上殿,若是再加个假黄钺、赐九锡,无异于把江山直接让给了源氏一族。

  表面上一片和谐的“明君贤臣”,其实一早便走到了尽头。

  对此,御花园里的三人早就心知肚明,但三人之间谁也不想当第一个拱火的人,于是便都揣着明白装糊涂。

  “微臣草莽寒门,不过关外异族,岂敢受陛下此等厚爱。”

  “哎,爱卿有再造大魏之功,这些封赏算什么,”沈静渊道,“那都是应该的。”

  “陛下,”源素臣俯首再拜道,“古往今来,不少祸乱皆因为臣子荣宠过盛而致。宗家一事的教训犹在眼前,故陛下今日封赏,微臣万万不敢接受。”

  沈静渊霎时间唇瓣紧绷,全然不敢吭声。

  他哪里敢得罪源素臣,今时今日说的这些话不过是为了讨他欢心,哪想到源素臣不愿意接受这一套,立时脸上都青了几分。

  沈静渊喉间一涩,他是天子啊。

  见源素臣执意不愿接受,叶苏怕气氛尴尬,立马笑道:“微臣倒要恭贺陛下。”

  “微臣见陛下和丞相君臣和谐,心里不免庆幸,”叶苏道,“我大魏有此贤君良臣,中兴指日可待。”

  太后在宫人的簇拥下,望见了湖面的三人,她怔了怔道:“那不是源素臣么?怎的过来了?”

  宫女即刻答道:“启禀太后,是陛下宣他来的。”

  太后昔年广收男宠,徽音殿内留宿过不少美男子,可她这几日见了源素臣,才知道自己当日所收之人跟他一比,简直都是歪瓜裂枣,上不了台面。

  若不是事实摆在那里,太后也不敢相信,这人当初便是率着铁骑攻破洛阳、从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大将军。

  然而尽管外界对于自己的容貌多有溢美之词,源素臣本人却从未在意过这一点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,无趣的人才会议论外表。

  太后看了一阵,听的宫人轻声来报:“廷尉府的应大人来了。”

  “知道了。”太后微微垂首,神色又恢复了昔年听政的冷傲。

  “微臣参见太后。”应无还道。

  “起来吧,”太后笑了笑,宗楚宁死后,她的鬓角忽地染上了霜白之色,神情也憔悴了不少,但威仪仍在,“听三姑娘说,你近日来十分操劳,可要注意身子。”

  太后出自温氏,当年为把持朝政,示意娘家人将家中的侄女嫁给了应无还。这样一算,应无还也得跟着自家夫人喊太后一声“姑母”。

  应无还在源素臣面前战战兢兢,到了太后面前却是松了一口气,明显将之当成了家人:“微臣何德何能,哪里敢让太后牵念。”

  “应大人客气了,都是一家人,怎么还说两家话,”太后和蔼地笑道,“我倒是觉得,你的性子刚好。眼下文君做了丞相,虽说也是一心为国,可办事似乎有些莽撞,叫人不安。相较而言,倒是你更稳重一些。”

  应无还跪着回话:“微臣谢太后厚爱。”

  “说起来,你在廷尉一职上,也做了多年了吧,”太后道,“熬了这么久,我也替你觉着可惜。”

  应无还心里一暖:“太后……”

  “都是一家人,”太后道,“互相帮助那是应该的。老身这里也有一件差事,想要交给应大人去办。”

  应无还心下不免起疑,却只能俯首静听。听罢神色已然一变。

  沈静渊叫走了源素臣,廷尉府也没有人,源尚安觉得闲着也是闲着,便去府里看望养子萧见尘。

  这孩子尚不满十七,待在府里就像一只关不住的鸟雀,整天叽叽喳喳个没完。源尚安前脚才一进门就觉得后悔。

  当初怎么收了这么个小冤家?

  萧见尘笑嘻嘻地把自己的狗爪子搭到源尚安后背上:“义父天天不容易,我给您孝敬孝敬。”

  源尚安被他那阵不分轻重的狗刨弄得哎呦一声:“只怕这孝敬二字,你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写。”

  “你呀,”源尚安道,“日后出门闯祸,不要乱吠似的把我供出来,我就谢天谢地了。”

  “不是,我怎么听着这话不对味呢?”萧见尘抗议道,“敢情您这是把我当小狗了?”

  “别这么说,”源尚安笑道,“小狗可比你这孩子要听话。”

  “不是,义父,我寻思着这不对吧,”萧见尘故意跟他抬杠,“您说我要是个狗儿子,那您自己得是什么?总不能是老狗吧?”

  “放肆!”源尚安被他一阵胡言乱语弄得哭笑不得,抬手抄起一卷书,装作要打人的架势——奈何萧见尘躲得极快,源尚安自己也舍不得,最终也只是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,“怎么说话呢?没大没小的。”

  仆从正要进来汇报什么,不巧正撞见这番“父慈子孝”的场面,一时间愣在了门外,好不尴尬。

  源尚安瞅见有人来,轻咳了几声,若无其事的放下了书卷,道:“什么事?”

  仆从道:“左使大人欲在千秋阁内宴请京城群英,大人也在受邀之列。”

  源尚安奇道:“宫里不是前几天才办了一场百官宴么?怎么又要举行一场盛会。”

  仆从垂首不言。

  源尚安想了想:“是他想补给我的?”

  百官宴上,身为边关守将的源尚安并不受重视,历来也没有外官参与的道理,因而被理所应当地排除在外。

  仆从没说话,算是默认了。

  “这算什么事?”源尚安道,“单单为我一个人,重办一场盛宴。他什么时候也会玩这些讨巧的花招了。”

  话虽如此,源尚安却依旧打定主意要去。

  然而他下一刻便被萧见尘拦住了:“义父神机妙算,走之前能不能帮我猜猜,下回先生的考题是什么?”

  源尚安再一次哭笑不得,伸手又要敲打孩子:“你这小脑袋瓜一天天地都想什么呢——”

  “哎打孩子了打孩子了!”萧见尘一路高呼着跑出了庭院。独留源尚安一人。

  他望着萧见尘的背影,并不生气,反而会心一笑。

  “少年么……果真是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