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花朝>第5章 五

  秋渐深,桂花香,鼓声骤起。

  今上率群臣送祝明舒出城,言尽欢随行。

  隔人群遥遥望去,祝明舒一袭紫衣,持使节,勒马于前。

  日光稀薄,而官道黄土飞扬,天地一色。

  祝明舒拜别今上,回头望了眼,少年策马在车辇后,辨不清面容神情,只隐约窥见轮廓,昂着头,傲气十足,不知在望向何处。

  那日被他在市集中训斥过后,言尽欢有几日没来寻他。祝明舒本以为消停一晩便好了,下朝过后,一如往常,将步履放缓。言校尉倒好,兀自如疾风般从他身畔走过,梗着脖子,愣是不肯回头。

  祝明舒哑然,孩子脾性,生自己气呢。他不知该同言尽欢说些什么,搜肠刮肚过后,仍心中无愧,无话可说。

  他便安稳做着他的议郎,有条不紊预备这场远行。今上赏了骏马钱财,御寒物资,酒酿干粮,样样不落。他并无要额外采买之物,只将祖母制的那罐茶叶,同一卷稼轩词塞进了行囊。

  出陇西,骏马换骆驼,大漠山高,天寒地冻,风雪灌衣满。

  言尽欢不知陇西外是什么,他虽自幼在军中习武,却未尝有机会随舅父出征。

  舅父曾言,塞外风雪大,草木贫瘠,荒原漠漠,将士们面临的,不仅仅有随时会偷袭而来的匈奴人,还有酷寒,饥渴,与望不到边的大漠雪山。饿死渴死冻死,再寻常不过。

  言尽欢听祝明舒念过,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。他尚年少,不知春闺绮梦,只在想祝明舒那么个瘦弱的书生,如何安然趟过这一路。

  祝明舒就如竹叶一般纤细,那日送他出城,他分明连骑马都不甚利索。

  言尽欢缓缓走在市集上。祝明舒走后,言尽欢颇不习惯,下了早朝,他还是会往市集深巷里去。祝明舒的院子落了锁,言尽欢本欲翻墙而入,思忖再三,还是默默作罢。

  他立在门前,暗红木门,年画上仍是去年生肖,色彩却依旧艳丽,细观可察,分明是风吹雨打过后,又以朱笔涂抹补色所致。

  应是某个休沐之日,祝议郎懒懒晨起,挽了衣袖,站在门前补涂。他应比这年画高些,须得稍稍躬身,薄衫勾勒脊背,日光晒在他脑后。

  “先生今日不在,哥哥找他,明日请早!”

  邻家孩童坐在门槛上,叼着指头奶声奶气道。言尽欢来了兴致,撩衣角蹲坐她身旁,一低头便可瞥见她发顶的旋。

  “先生?他也让你唤他先生么?”言尽欢心不在焉问道,他顺手去拨弄孩童高高竖起的发尖。稚子哪里知晓,明日也见不到先生了。

  孩童乖巧点头,沾了口水的指头在肚兜上抹了抹,摸出一只糖人,晃着一双肥嫩白皙的腿:“先生天天教我背诗,每日等他回来,还要考我背了多少。”

  这倒像是祝明舒会做的事。但祝明舒却不曾教过自己背诗。言尽欢忽觉吃味。

  祝明舒不曾教过他学问,只由他缠着自己,起初不过是一同下朝,过西安门后言尽欢故意忘了路,随祝明舒拐进深巷。

  偶有留下用晚膳,祝明舒做些粗茶淡饭,言尽欢亦吃得尽兴。夜来挑灯,书完奏疏,再临一帖字,祝明舒回头一看,言尽欢已在躺椅上入梦。祝明舒便抱来被褥为他盖了,兀自再取来书细读。

  但若言尽欢出言相邀,往李府一晤,祝明舒总断然拒绝,说自己不喜热闹,不便叨扰,言尽欢不知其中意味,只当他性情内敛孤僻,欣然从之,不再过问。

  “先生这词,听起来又迂腐又没劲,我们府中,白胡子老爷爷才叫先生,祝明舒不过二十有四,你把人叫老了,懂不懂?”

  言尽欢扯扯孩童软发,头顶一对小揪揪,叫他觉着可爱得很。孩童扁了嘴,往一侧偏偏脑袋,躲开他,却还是好奇睁大眼道:“不叫先生,叫什么呀?是娘亲让我这般叫他的。”

  言尽欢笑起来,故作高深道:“你看他和我,是不是一样?”

  孩童果断点头道:“先生看起来和哥哥一样年纪,但先生更好看些。”

  这是自然,言尽欢亦觉得祝明舒好看,眉目清秀,清雅沉静,文质彬彬,哪像他一个西北粗人。祝明舒被人夸,比他本人被夸更叫他高兴。

  他乐得笑弯了眼:“那你唤他哥哥,他爱听。”

  孩童不过五六岁,却已早慧,并未当场入言尽欢陷阱。她蹙眉摇了摇头道:“不可,先生是先生,哥哥是哥哥,哥哥又不教我背诗,怎么能和先生一样。”

  言尽欢大失所望,大声“啧”了一句,轻拍她圆润小脸:“我也教你背诗,不就行了!”

  但待他仔细去想,却一时记不起能背多少诗,脑中满是军阵排布,薄中厚方,惑敌玄襄。他近日一直在琢磨,如闪电般,长驱直入切进敌阵,速取战机之法,但舅父却言太过激进危险,并未采纳。倒是祝明舒曾赞许他,直言可以一试。

  他哪可同童稚小儿说这些?搜肠刮肚,也不过那句“一身能擘两雕弧,弩骑千重只似无”,孩童轻蔑一笑,接着他的话背下去:“偏坐金鞍调白羽,纷纷射杀五单于。先生教过我。”

  言尽欢顿觉受辱,他也来气,当即劈手夺过孩童手中糖人:“总之你就是不能唤他先生!”

  孩童一见糖人被夺,脸登时挤作一团,扁嘴嚎啕大哭。屋内传来脚步声,孩童母亲正往门口来。

  言尽欢慌张之下,叼着那糖人,三步并两步往巷口去,脚底抹油,逃之夭夭。

  千里之外,祝明舒自然不知,发生在自家宅院门前这场幼稚的“先生之争”。西行路远,他走了数日,一路尽是雪山巍峨。生长于江南,受不住冻,只得勉强依偎骆驼御寒。

  所幸小心得当,祝明舒时时派侍从前去探路侦查,并未正面遭遇匈奴人。纵然如此,地势恶劣之甚,仍让驼队一行痛苦不堪。

  荒漠间,绿洲星点,祁连山山高雪寒,崎岖难行。祝明舒只得放缓脚步,与侍从一同艰难跋涉。偶有匈奴游兵路过,一行人不得已躲进山坳,待游兵走远才继续前行。

  至于物资坠入冰窖,骆驼跌落山崖,他们无可奈何,只得迅速清点整顿再上路,一刻不敢松懈。

  塞上风大,而晴日曝晒无云,祝明舒本就生得白,如此数月过后,只觉脸颊发红转黑,肌肤脆弱,风雪磨砺,一碰便疼痛无比。

  祝明舒不以为意,他驻足东望,千万里外是长安,而江南钱塘,好似只在梦里。

  梦中此刻,除夕将至。

  使团背山阴歇息,祝明舒倚在驼背间,毛毡棉布裹身,仅借星光映照,取出怀中之物。

  掌心摊开,一枚水苍玉静卧其中。出行那日,他晨起发现,自己房门口地上,不知何时被人放了一块水苍玉。他很快认出,那是言尽欢平时所佩。

  肘后看金碧,腰间笑水苍。水苍玉乃高官可佩,言尽欢甫一入京便备受今上喜爱,御赐水苍玉。翻过玉身,小篆雕刻“侍中郎言焕”字样,星光之下,清晰非凡。

  彼时言尽欢仍不愿同祝明舒说话,连送他出城时,亦执拗地扭头不看他。

  然而,当使团一行消失在茫茫荒漠间,言尽欢却纵马追出十数里,只求再多看一眼,哪怕仅有背影。

  这一切,祝明舒亦毫不知情,他始终未曾回头。

  水苍玉因贴身存放,带了暖意,祝明舒以玉贴面,温暖滑腻。他暖过身子,勉强舒展手指,取来纸笔记下这一路见闻。

  荒野山间并无书桌几案,他只得以棉袍铺平大腿上,垫纸书下蝇头小楷。

  “出陇西后三月,如今过祁连山,一路荒漠裹挟,飞沙走石,冰雪皑皑,河西有如回廊,两侧险而其中平缓。匈奴散兵频频,亦有胡人归降,引作向导……”

  向导侦查远近境况归来,搓着手,手里提着一淌血之物,尚未完全断气。祝明舒怔怔收了纸笔,藏好玉,方起身去看,竟是向导在归途中,打了只胡狼来。

  山背无风,搭柴木引火。侍从帮着剥了胡狼皮,割肉穿枝,架在柴上烤炙。

  胡狼肉半生不生,祝明舒嗅了嗅,只觉反胃干呕,但侍从几个倒吃得津津有味。祝明舒取了干粮,就着水壶小饮一口。

  新月出云,祝明舒舔了舔仍旧干裂唇角,东向而望。他举水壶,向使团众人浅笑温声道:“差点忘了,今夜是除夕呀。”

  言焕,新岁平安。

  祝明舒在千里之外的祁连山,遥遥祝愿。

  长安城中,李将军府邸,言尽欢倚着庭院长椅,强忍倦意。舅父与舅母早已去睡,言尽欢同李家几个半大孩童约好守岁。困意扰扰之时,忽闻门外爆竹声起。

  长安城灯火通明,喧闹非凡,爆竹声一路响至市集深巷,祝明舒的宅院,大门依然紧闭,门前却已被洒扫干净,年画亦已换成新岁生肖。

  新上的对联,字体不似前一副那般遒劲大气,歪歪扭扭,显几分稚嫩,仍自信贴门前,抹了过量浆糊,大红纸张凹凸不平。

  言尽欢点了爆竹吓他表妹,被满院追着打,掌心手指通红一片,似是墨染过。他笑嘻嘻着,踩回廊高墙扶栏三两步跃上屋顶,入目尽是除夕长安。

  他知晓此刻有一人不在长安,仍温声默念。

  祝途,新岁平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