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花朝>第4章 四

  今上令群臣察贤举能,半月过去,未有收获。而匈奴自东北、西北、北境三面陈兵,入秋后,侵扰大周臣民更甚,掠走食粮无数。今上心甚焦虑,而百官无措,惊恐惶然。

  这日早朝,今上又问及前往西域人选一事,群臣噤声。今上神色黯然。他已接连询问半月,然未曾有人敢应,亦未有奏折上疏荐贤。

  然而,正当此刻,于群臣之末响起一清朗话音:“启禀圣上,微臣不才,愿前去西域。”

  群臣愕然,回头看去,祝明舒手持竹笏,走出人群,脊背挺直,立在殿下。日光投下细长阴影,言尽欢垂眸,足尖抵在阴影上,约莫是祝明舒的官帽,毫无温度。

  上官氿看了眼他的学生,垂下眼,转过头去,静默不语。

  今上喜出望外,待他看清是谁后,面上掠过一丝失望,但仍不掩笑意,急急道:“祝卿,你可愿替朕持节,往西域去寻大月氏,共商抗击匈奴大计?”

  今上失望不无理由。祝明舒不过一小小议郎,平日并无多少出色见解,谨言,慎行,再观他身形,高瘦,孱弱,且不说此去路远艰辛,他身子受不住,若遭贼人所擒,难保他撑得住刑讯,不透露大周机密。

  祝明舒再拜,嗓音并不洪亮,但清晰有力:“微臣驽钝,不善文章,读过几本异域著述,识得几个蛮夷文字,如今能派上大用,实属微臣之幸。且微臣父母双亡,并无家眷后顾之忧。…愿持使节,往西域,寻友部,宣我朝国威,觅退敌之路。”

  言尽欢并未抬首去看祝明舒,视线仿佛被那苍凉之影攫住。祝明舒生得瘦,入秋后日光稀薄,撕扯得他人影越发瘦削狭长。

  大漠苍茫,戈壁贫瘠,他生长于江南鱼米之地,不过一文弱书生,何致要将那凶险路途,以肉身双足丈量?

  下过朝后,李月与言尽欢同其余几位将军被留下来,就征兵之事叮嘱一二。

  待到出了未央宫,言尽欢撇下李府车轿不管,兀自往市集深巷去。

  小院院门紧闭,祝明舒却是还未归家,言尽欢心慌意乱,四下张望,又沿原路寻回去,才在一糖人摊上发现了熟悉身影。

  下了朝的祝议郎神色轻松,他背着手,悠然立在糖人摊边,立在一众孩童群中,稍显突兀。祝议郎并未察觉言尽欢,他全神贯注望着那匠人手中糖刀,不时探出一指指点,道是这处多了,那处又歪斜了,最后眉开眼笑接过糖人,另手还握了一小把韭菜。

  言尽欢跑得急,喘息不止,他停在路中,就这般看祝明舒隐在市集中模样,暮色断鸿,他看得越发不真切。祝明舒一回头,遥遥望见言尽欢,讶异过后,他又摸出几枚铜钱,买下另一伞形糖人。

  “言焕,给你。”祝明舒将方才指点半天而成的糖人递他。说糖人,不过是蔗汁熬成浆、勾画出的雄鸡形状。祝明舒严谨,连那雄鸡尾羽走势都要求细致。

  言尽欢接着糖人,眉头微蹙。他本该欣悦,祝明舒性子淡,少有这般主动唤他,但他心下只觉沉重非常。

  “先生不能去河西。”言尽欢稍作缓和,从齿缝挤出一句话。

  “先生不能去,那何人能去?”祝明舒反问他一句,将另一伞形糖人用油纸仔细裹了,“你能去?”

  “宁可是我去,也不要先生去!”言尽欢脱口而出,他不觉使力,竟攥断手中支撑糖人的竹签,糖人坠地,雄鸡碎作七八片。

  祝明舒惋惜道:“啊呀。”他欲蹲下身去捡拾,却被言尽欢拽住,他此刻心思不在糖人上。

  祝明舒见状,叹口气道:“言焕,圣上求贤,朝中无人响应,你当真以为,是因为并无能人吗?我大周幅员辽阔,而西域漠北都未有舆图,此去便好似走在迷雾之中,其中凶险又岂是你我能预估的。”

  “正因为凶险如此,我才不想你去。”言尽欢心急如焚,“你随我回宫里去,就和圣上说,你担不起这等大任,让他另选别人,不就好了!圣上怕也是根本没指望多少!他们都不愿去,为何偏你要去!”

  “幼稚!”祝明舒皱眉,面露不悦道,“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,为何担不起这等大任?言校尉,你终会成一代名将,而我,也有我的抱负。有些事,终要有人来做,如今朝中无人肯应,那为何不能是我。”

  言尽欢还欲多言,祝明舒却不愿听了,他侧身避过言尽欢,气冲冲往家去。言尽欢追出几步,却自觉理亏,不知该说什么,垂着头折返回去,捡起地上碎裂糖人,用丝织手帕裹了,收进怀中。

  心口刺痛,他捂着那处,糖人硌着手,被他隔衣物捏住。想施力捏碎了,又万般舍不得。

  祝明舒回小院,平日总哭着念诗那孩童,正坐在邻家小院门口。

  刚洗过澡,孩童穿着小掛,一双腿如白藕一般,在门槛上晃悠。祝明舒蹲下身去,将那糖捏的小伞在孩童面前晃晃:“乖,将那首堂上谋臣帷幄,再背来听听。”

  孩童奶声奶气背了,背到“他时剑履山河”后,忽地卡住,祝明舒笑起来,揉他额顶软发,接着背:“都人齐和大风歌。管领群臣来贺。”

  院前梧桐叶落满地,祝明舒仰头望天高云淡,思忖今年除夕,应是不会在长安过了。

  晚膳过后,言尽欢仍不得平静,只觉心口疼痛,索性往庭院中去。府院墙高,他抬头只望得见当空朗月,夜凉如水。墙根下未曾种着薄荷,墙那头也未有孩童牙牙学语,他顺墙攀援而上,长安城笼罩在月色中。

  他时常如这般,爬上高墙或是楼台,看夜色长安。入夜,仍有星点灯火,长安鼓楼高耸,行宫散布其间,官邸府宅拱卫宫城,市集平民则居低矮平房。

  风自北隅而来,屋宅楼榭有高贵低贱,而风却未因此有丝毫转移。

  风来之处,便是匈奴。

  回廊响起脚步声,李月手持一小茶壶,立在廊下。他并非看不出近日外甥与祝议郎走得近。祝议郎平日虽不起眼,但好歹行得正坐得端,他也不去阻挠二人来往。

  李月素来轻视文人,今日朝堂,祝议郎壮举,倒叫他刮目相看。

  只是自己这外甥,怕是心中不平。

  “下来罢,夜里风大,让你舅母见了又得心疼。”李月拨了拨茶盖,抿了口茶。味苦,然而茶香于舌尖一勾,余韵无穷。

  言尽欢的声音似是从风里来,轻远缥缈,疑惑苦恼:“舅父,我不懂,旁人都不愿去,他为何偏要去吃这苦。”

  少年满脸不甘,他待祝明舒好,日日下朝去寻他,什么都陪他一起。他才刚刚发现,祝明舒也爱笑,也不似他以为的那般迂腐,也会学他,尝试顺木梯爬上矮墙,更不曾将自己当无知孩童对待。

  他才刚以为,祝明舒这般内敛慎独之人,可算同自己交好了。

  但今日他才知晓,他从来都不曾真正明了,祝明舒心中究竟所想为何。

  “傻孩子,祝议郎大义,他是在为你我铺路,为整个大周铺路。”李月长叹一声道,“待他带着友部的消息归来,便是你我出征之时,你可明白?”

  今上并非不愿早早出兵,只是漠北河西匈奴兵力强盛,熟悉地势,骁勇善战,三千轻骑曾教大周上万兵马溃不成军。

  大周将士再勇武,也打不得摸瞎的仗。即便祝明舒此去未能联合大月氏,也可考察西域风土地势,在舆图上添一笔,拨云见雾。

  匈奴骑兵曾深入甘泉,进逼长安,这等耻辱,大周不愿、亦不可再尝。

  言尽欢跃下高墙,声音也近了,不似向前那般模糊,他朗声道:“他若终能归来……他走得有多远,我便率军打到多远!他一个书生能去的地方,我自然也能去。”

  高墙外,只闻打更声。三更归后,北风入深巷,小院寂静,屋里灯火摇曳。

  祝明舒早早上了床,辗转反侧,难以入睡,索性披衣伏案,随意抽了本稼轩词来看。

  白日在朝堂立言,下月初一离京启程,也不过还有七八日而已。此行目的明确,涉过河西走廊,往大夏寻大月氏。

  舆图边缘,模糊地标了几处,祝明舒知晓,这模糊落墨,都亟待自己将它勾勒清晰。

  夜里凉,窗纸有风漏进,祝明舒捧着汤婆子,将灯芯挑高些。他生长于江南,受不住冻。好在邻家姐姐做了汤婆子送他一个,让他不至于在长安秋冬夜里过得太艰辛。

  但往河西去,只会更冷更艰辛。祝明舒支额以指尖挑起书页,忽地想起言尽欢。

  少年白日愤怒不甘神情犹在眼前,遭他驳斥后,那愤怒转为委屈,呆呆立于市集中,好似被抛弃的狼犬。

  言焕啊。祝明舒垂下眼,轻叹一声。少年得志,哪知他人滋味。

  祝明舒本无欲不争,却终究一凡人,男儿以麟凤为字,哪可当真不争?当真无人肯去,那便让自己去罢。

  麟凤久栖,如今正是,破空驰飞时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