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花朝>第6章 六

  过祁连山,顺河西走廊,过龟兹、溯塔里木,直抵大夏蓝氏城。

  荒漠高山恶劣,而马匪时有侵扰,几回遭遇匈奴游兵,一行人搏命狂奔,甩落物资驼队,才堪堪甩了追兵。使团中连夜逃离者二三,遭马匪游兵杀死者四五,伤病者甚众,数度有人因饥渴倒毙大漠,埋骨他乡。

  祝明舒自己亦落下了病根,膝盖时常隐隐作痛,而呼吸亦不甚顺畅。他并不在意,只时时查探衣里,舆图记录都在胸口,同那块水苍玉被他用心暖着。

  晨时,祝明舒往绿洲小池洗濯,望池底,尘垢满肌肤,衰瘦颇有余,两颊深深凹陷,额上已起层纹,嘴唇干裂,似有血丝,轻舔只觉生疼。风霜如刀,教翩翩公子不再,清雅难显。唯独一双明眸仍清亮如初,炯炯有神,韧性不改。

  春月已至,而塞上不见春,严冬如绝望之鹰,盘桓数月,不肯离去。

  使团如今只剩五六人,干粮早已用尽,祝明舒眼眶深深凹陷,早已不见当年白净秀气模样。向导忠诚,猎杀野鹿胡狼以饲同伴,放血灌壶,剥皮取暖。祝明舒惯会苦中作乐,笑言“如此便是效仿祖先,茹毛饮血了”。

  他瘦得厉害,膝盖已很难轻巧弯曲,向导便背着他艰难前行。他掌心始终握着使节,不教它被风吹歪斜,纵使疲于奔逃躲避马匪游兵时,亦不曾松手。

  塞上风大,吹得人迷了眼,视线恍惚,辨不清天地之界。祝明舒饥寒恍惚,以为是在长安。

  那时长安雨大,适逢今上身有不适,休朝一日。言尽欢趴在窗下,听雨打屋檐瓦片声响,祝明舒研墨,潜心作画。

  言尽欢不会赏画,祝明舒涂几笔,他都道好看,但若祝明舒细细问他好看为何,他便答不上来,支吾半天,索性大咧咧道,“先生画的都好看”。

  祝明舒搁笔:“你来画。”

  拿枪拿刀的手,握着笔却不甚利索,好在言尽欢天资聪颖,他墨瞳滴溜一转,提笔落墨,乃是墙根下一盆薄荷。细节不作深究,观全画竟有几分神韵。祝明舒细观半晌,方道:“笔力甚佳。”

  言尽欢紧张心绪缓了缓,不好意思道:“本想画先生,怕画丑了,就画些花草罢,有时我真羡慕这薄荷。”能长在先生院里,熏香先生衣物。这话他倒未敢直言。

  祝明舒并不知他那点念头,只认真教他:“画者在神不在形,不必执著外形如何相似,抓住神韵,便无所谓美丑。你画的是你眼中的我,用心作画,便无需担忧。”

  言尽欢便笑,笑他太过专注严肃,听不出自己话中意味。祝明舒疑惑问他话中有何意味,少年眨眨眼,不直接答他,兀自随意翻他案上诗卷,翻到一首,眼前一亮,指着念:“少年听雨歌楼上,红烛昏罗帐!”

  祝明舒无奈于他的跳脱,跟着念:“壮年听雨客舟中,江阔云低、断雁叫西风。”

  言尽欢笑起来,拍手道:“先生高才。我却未尝试过红烛昏罗帐,甚是好奇。”

  想他年十五而久在校场,未有婚配嫁娶之念,祝明舒哑然失笑。

  长安雨幕,在回忆间氤氲,模糊混杂了江南意味,恍惚方觉,如今自己并不在长安。

  塞上风云变幻,祝明舒呢喃低语:“而今听雨僧庐下……”

  其声轻若蚊蚋,向导一时听不清,回头唤他几声,祝明舒未有反应。侍从跟上来,拍了拍他的背,轻声道:“祝大人,蓝氏城到了。”

  蓝氏城深居大漠,乃大月氏都城。其屋房圆顶如盖,不似中原房屋那般,乍一看甚觉稀奇。听闻大周使臣长途跋涉、越匈奴禁区而来,国王命人以礼待之,下榻宾楼,以瓜果布匹珍馐相赠。

  祝明舒沐浴梳洗过后,顾不得多作歇息,换了身衣裳便持使节往王宫去。使节竹柄仍坚韧,而牦牛毛已脱落,祝明舒傲然挺直脊背,缓步入王廷。

  彼时他不过二十有五,瘦削孱弱,面容黝黑,腹中空空,而步履稳重,尽显大周上国气概。

  而大月氏国王,只拢了拢胡须,摇摇头道:“周人,你来晚了。”

  “早先我大月氏在伊犁河,饱受匈奴乌孙袭扰,确有联合周国一击匈奴之意。但如今你看,我的子民在阿姆河畔安居乐业,不必再费神,打这一仗了。”

  “再者,若是出兵夹击,周国离大夏,路途太远,不好联合相助。”

  胖国王捻了颗葡萄,笑眯眯婉拒了祝明舒的再三劝说。

  祝明舒面色不改,以礼应之。国王设宴接风洗尘,祝明舒兴致缺缺,仅小口抿了果酒,作诗几首以献国王,乃至入夜,月中天时,方辞别国王,婉拒马车代步,兀自沿蓝氏城主道走回驿站。

  “千万里都走过来了,还惧这几步?”

  朗月照旧城,祝明舒不知此刻,远在长安,是否可有人同自己一般仰头望月。

  主道路宽,中有黄沙夹杂,不似长安那般干净整洁。这一路祝明舒都未曾出声,他面容神情未改,只缓步走着,好似丈量这蓝氏城土地,须得走上多少步,才抵得上一个长安。

  他依然傲然挺直脊背,不肯低头,不曾低头,莫大的失落占据了他,他数自己在月下渐长影子,寂寞寥落。

  入驿站,侍从上来接了使节,替祝明舒更衣。祝明舒摆手止住,兀自解了毛毡大氅,瘦削手掌忽地重重按在桌上,一个趔趄,身形不稳,眼前一黑,竟直直栽下去。

  侍从们惊慌失措,拥上来扶住他,他缓了缓神,嗓子眼涌起腥味,他再也忍不住,哇地吐出一口血来。

  千里外,言尽欢睡得颇不踏实,辗转反侧,只觉心口疼痛难当,一身汗浸透了亵衣。

  他爬起身,唤了守夜侍从取了茶来,入口苦涩,他蹙着眉让人掌灯细观,却是之前在祝明舒家顺来的茶叶。

  祝明舒喜茶,却不常饮。言尽欢发现他偶尔望着一罐茶出神,心下好奇,问了一嘴,祝明舒便分了些许给他。他带回家不舍得饮,搁置在几案上,却被这糊涂侍从夜半给泡上了!

  言尽欢气得不知从何骂起,心痛让他越发焦躁,踹了侍从一脚让人滚蛋,自己抱着茶壶倚着床,小口咂摸。

  李府并非没有上佳茶叶,今上年年都会赏些江南好茶,偏祝明舒这罐,涩了些,入口苦得皱眉,但撑过头道苦味后,便觉齿间清冽,荡涤心脾,暖香清浅。

  言尽欢吹了灯,借着月光兀自就着壶嘴独饮,茶里夹杂了些薄荷味道,他依稀忆起,是自己摘了几片薄荷一同带回家,混茶叶包久了,串了味。

  他未曾告诉过祝明舒,祝明舒于他而言,便如这茶这薄荷叶,初尝之苦涩,后清气自成,饮之难舍。然而直至那茶壶空了,心头焦躁始终难以舒缓,言尽欢躺下,恰巧可顺窗往外看,看清朗明月。

  长安城即将入夏,而祝明舒仍无音讯。虽说西域路远,没个一年半载都难说,言尽欢仍祈求能早日见他归来。近日上朝,今上称赞他稚气已脱,男儿气概当云,他欢喜,却不知与何人说。

  祝明舒宅院门上年画与对联,都开始褪色,言尽欢曾学祝明舒模样拿笔墨去涂,却涂了满纸污浊。心下烦闷,索性去买了新的再来贴上。

  可怜长安街头字画先生,被一华服少年生生逼着连画了十二年的年画,十二生肖,个个不落。少年倒是没让他写对联,从他铺子里刮走十二对红纸,兴冲冲打道回府。

  言尽欢望着那夜月出神。他不知祝明舒此刻是否也会如他一般,望月而叹。祝明舒其人,性情恬淡,温和自持,起初他也同旁人一般,暗自笑他迂腐,遇事始终严肃正经,但渐渐地,言尽欢便笑不出来了。

  祝明舒如水一般沉默,却无尽包容。他不爱笑,总静静看少年笑闹,少年亲近他,他才漏出点笑意躲开,他始终如兄长一般待言尽欢。但偶尔小憩苏醒,垂眸慵懒之时,眼波流转,祝明舒看起来,会多一分难以言说的妩媚。

  偏这分难以言说的妩媚,让言尽欢如池底游鱼,渔夫未垂饵,他自来寻钩,心中时时惦念不忘。

  言尽欢蜷着身子,禁不住探手入被褥中。少年血气方刚,一时尽兴,而余韵不减,闭目皆是祝明舒清丽容颜。祝明舒舀一勺井水,俯身去浇灌薄荷,自袖间漏出白皙手臂,顺衣袖而上,阴影之间,藏风月,惹绮梦。

  绮梦搅得大汗淋漓,言尽欢深深呼吸残留薄荷茶香,低低唤出声来:“祝途…”

  一夜春心潦倒,床褥凌乱。直至日上三竿,言尽欢方悠悠醒转。他昏沉沉任由婢女侍奉更衣,婢女红着脸铺了床,怯生生倒凉茶来,让他漱口醒醒身子。

  乃至上朝议事,言尽欢仍觉困意甚重,而心口始终堵着,不甚舒坦。迷糊间只听得有人入了殿,道是陇西快马来报,祝议郎一行已在关外,不日将抵达长安。

  言尽欢一个激灵。日光照进大殿,映得他些许炫目恍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