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特小说>古代言情>花朝>第3章 三

  大周自高祖开国以来,官吏素行休沐制。朝中官员,上朝五日,得一日休,言休息以洗沐也,故名休沐。

  这日正是休沐,天朗气清,灿阳高照。祝明舒洒扫过后,在院里支起几张小案,将箱奁藏书都一一搬出来,摊开在小案上。

  议郎俸禄并不多,都被祝明舒用来购书,诗词歌赋有之,史经注释有之,仔细找竟还能找出些志怪小说来。都是些不正经的东西,偏他爱得很。

  年岁久了,书堆满了箱奁,却未曾想过要做个书架。祝明舒总想着,再过些时日攒多了书再添个大些的木架,时日越推,把人推得越发懒起来,几年过去,还念叨再过些时日。

  幼时,祝明舒也常与父亲曝书。父亲体胖,每每搬动几册便扶椅歇息,扶久了遂顺势懒懒躺长椅上,坦腹朝阳。待到母亲询问再三,父亲方慢悠悠道,此日天门开好晒,郝隆惟晒腹中书。母亲嗔笑不止。双亲早逝,如今念起,仍觉莞尔。

  “祝议郎,可叫我好找!”

  院门开着,未见其人,先闻其声。祝明舒循声望去,少年一袭白衣,三两步跃进院中。马尾高束,白衣干练,个子高,险些撞着院门,不是言校尉又是谁?

  言尽欢一见祝明舒,笑得神采奕奕,眼神清亮似有光。他小心绕过那些曝书用的小案,站在祝明舒身旁。日光映得他白衣如雪,不着片甲,少了几分军中锋锐狠厉意味,更添了点少年意气。

  祝明舒心下疑惑,仍拱手一礼道:“言校尉。”

  他这破旧宅院位置极偏,鲜少有人来,言尽欢又是从何而知?

  言尽欢似是知道祝明舒心中疑虑,主动坦白道:“我今日打听了一路,才知道你住在这。祝议郎,难得休沐,不往外头走走?”

  言尽欢所言“往外头走走”,祝明舒也猜得出其中意味。今上曾在休沐时往上林苑射猎,总爱带着言尽欢。苑中养百兽,言尽欢纵马搭弓,百发百中,深得今上欢喜。

  祝明舒笑了笑,将一册古卷翻过来,书脊朝天。他摇摇头道:“下官文弱书生一个,无甚去处,趁今日得闲,把书搬出来晒晒。”

  言尽欢了然,遂背手往墙下挪几步,不教日光被自己高大身形遮住。墙下齐齐排开陶罐瓦盆,中有新泥,培植几株薄荷。眼下正是花期,白花密集团簇,绿叶碧色喜人,珊珊可爱。

  他隐约明了,祝明舒身上薄荷味是从何而来。

  言尽欢心知书册于文人而言,正如长枪骏马之于武将,轻易不敢乱碰,只得立在一旁,细细看祝明舒翻动书册。祝明舒生得好看,手也好看,纤细白净,棱角分明,言尽欢暗暗想,文人果真如此,细皮嫩肉,哪适合上战场。

  他亦暗自思忖,惟有武将拼杀在前,博一方自由安稳天地,才不致文人被迫上阵。他忆起前日之事,随口问道:“昨儿下朝,我说等我,祝议郎为何自己先走了?”

  祝明舒手上一顿,斟字酌句缓缓答道:“李将军应有要事相商,下官不好等在那,让言校尉分心。”

  祝明舒嗓音温润,咬字吐词,一如江南人吴侬软语,不似长安官话那般抑扬顿挫,听得人心里发酥。

  言尽欢禁不住追着祝明舒话头上去,跟了一句“怎会分心,不会分心”,祝明舒停下手,抬头讶异看他,言尽欢却笑起来,露出虎牙,少年稚气未脱,眉目清朗,眼神大胆炽热:“那下回,下回等我可好?”

  他恨不得祝明舒每回下朝都等他。祝明舒却疑惑惊讶,仍不改客气恭谨,笑着垂下头去翻动书册:“若无他事,自然遵命。”

  言尽欢入京后,住在李月府中。贵族重臣府邸,皆围绕皇宫而建,下朝回府,言尽欢与祝明舒并不同路。言尽欢不提,祝明舒亦不会主动指明。

  眼看祝明舒对自己所言事事皆从,言尽欢并未品出其中疏离敬畏意味,反而愈加欣喜,他乘胜追击,微微弓了腰以便与祝明舒平视,带了点小心翼翼的口吻道:“那我唤你先生,可好?”

  祝明舒闻言一顿,忙颔首道:“不敢,言校尉,下官当不起。”

  言尽欢拍了他肩头一拍,豪爽道:“我才十五,未曾立过军功,说当不起,我才当不起你唤的那声校尉。就这么说定了,从今往后,我就叫你先生,你也不必老是言校尉言校尉的了,言焕,叫我的名字,言焕。”

  祝明舒惶然,但观言尽欢坚定神色,心知不可拂逆,犹豫片刻,方怯生生应了一声:“下官……遵命。”

  少年心意无需猜,一片真心赤忱,反教祝明舒心下不安。他并非不知朝中深浅,正因如此,他才时刻谨慎,明哲保身,不曾与显贵往来,不曾依附高官。虽蒙上官氿知遇提拔之恩,未有要事,他亦不会去麻烦恩师。上官氿知他不善言谈交往,未曾让他为难。

  但言尽欢不同,迎大军入城那日,人群中惊鸿一瞥,言尽欢似是打定主意要与他交好。少年风华意气,如烈火熊熊,如出鞘之剑,炽热明快。而祝明舒如一汪池水,平静无波,抑或是,曾经平静无波。

  言尽欢喜出望外道:“原以为先生拘礼,会不答应。”

  祝明舒温言道:“礼是用来约束自己,又不是约束旁人的。我若不愿,反让你心中不悦,如此更是不合礼数。”他不愿明说,言尽欢年纪尚小,不必以礼数束缚之,他更喜欢看言尽欢这般无拘无束模样,直白大胆,率真诚恳。

  言尽欢哪里听得进去,只兀自欢喜,欢喜之余忽地显露几分赧然:“那先生,可愿教言焕学问?”

  李府并非没有教书先生,只是平日教的,都是些文绉绉读不懂的玩意,除兵书策略外,言尽欢不曾读进多少书。他观祝明舒小案上曝晒都是些诗词歌赋,话本小曲,看着新奇,忍不住央祝明舒教他一教。

  祝明舒视线落于书册上,展颜而笑,欣然应允。

  言尽欢便指着一册书封上正楷小字道:“不如先生先教我,明舒二字,所为何意?”

  祝明舒垂眸望去,正是自己名姓,他姓祝,单名途,字明舒。

  “麟凤识翔蛰,圣贤明卷舒。这字本该由家父来取,只是家父早逝,祖母素爱陈嵩伯,从他诗中取了明舒为我作字。圣贤进退卷舒,皆纯任自然,正如凤凰麒麟,始终知晓何时飞驰,何时栖息蛰伏。”

  祝明舒自觉惭愧,他如何当得上圣贤,又岂有麟凤之才。

  少年不求甚解,话刚听了一半,便已在小院中信步漫走。他身形矫健,三两步跃上矮墙。他盘腿而坐,背光垂首,叼着从墙根拔来的草,脑袋一晃,朝墙那头勾勾下巴,努努嘴。

  墙那头便传来孩童咯咯笑声,逗得言尽欢笑弯了眼。他回首朝祝明舒伸出手:“先生,来。”

  祝明舒一时错愕。矮墙比他高些,长了青苔,触之滑腻。另一侧乃邻家小院,如此实在唐突。他摇摇头,蹙眉道:“不可,快下来。”若言尽欢脚下不稳,滑跌下来,伤筋动骨,他可如何向李将军交代。

  少年却不依,手固执地横在半空:“先生不敢?这也不高呀,快来!”

  祝明舒也固执,搬长椅过来,手握一卷书,背对矮墙躺了:“莫再胡闹。”他虚长言尽欢九岁,持事慎重沉稳,哪能如孩童一般上房揭瓦?饶是今上身侧红人,堂堂校尉,也不过十五而已。

  若是旁人,言尽欢定会觉他无趣,但从这句莫再胡闹里,言尽欢却听出一丝不同于官场虚与委蛇的执拗。他倾身,故意遮住日光,晃晃脑袋,影子便在祝明舒腿上晃悠。

  “一身能擘两雕弧,弩骑千重只似无,先生,上个墙又不是去行军打仗,不会有如千重。”言尽欢语带笑意,勾起祝明舒那日初见时窘迫心境,“人非麟凤,不得飞驰,但至少可以登高,先生怕是没试过登高看长安景色吧。”

  祝明舒回首望去,少年背光而坐,白衣映人目眩,长发当风,傲视苍穹。

  “我从这儿,可以望见市集,往南去,就是未央宫。听说先生家在江南?”

  “对,即便登再高,它也在你望不见的地方。”祝明舒回过头去,垂眸闷声闷气应道,“那日李将军入城,明舒失态,让你见笑了。”

  言尽欢微怔,才知祝明舒对此事如此介怀。他一时无措,手一撑跃下墙,高大身躯蜷起来,蹲在长椅一侧。

  “那日,我并非故意笑你,我只觉得你有趣。”

  那日他随今上出迎,忽闻有人吟诗,虽有文人那股子端着的意味,话里感慨却真挚坦诚。他听着可爱,禁不住笑出声,却惊了那人。遥遥一瞥,那人生得白净,眉目并不出众精致,却教言尽欢不由得多看几眼。

  “言校尉不必介怀。”祝明舒客气道。

  听到他又改口唤自己校尉,言尽欢急急道:“我也是真心想与你结交。”

  祝明舒神色稍缓:“交友当持度。”他并不厌恶言尽欢,只是少年一片赤忱,却不知边界。

  言尽欢哪知持度,他自幼随侍今上,从来都是旁人讨好接近他。他欢喜谁,便有人主动送上来,却不知自己如何走近人,只得多说些话,教那人多看自己几眼而已。

  “我喜欢先生,所以,看着好风景,就想让先生也看看。”言尽欢素来坦诚,他怯生生道,“也想多看看先生。”

  祝明舒并非铁石心肠之人,观言尽欢此刻,哪有天子御封校尉模样,横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,话语真挚,倒让人不由得苦笑。

  祝明舒曾同百官随今上往上林苑,见过言校尉操练军阵。彼时他并不知那少年名姓,只觉豪气干云,锋锐逼人。

  “我知晓了。”祝明舒温声道。

  邻家孩童背诗声起,这回念的却是“此日楼台鼎鼐,他时剑履山河”,少年不知其意,祝明舒侧耳听着,却忽地明了一事,无声笑起来。

  待到少年走时,祝明舒回头看了眼矮墙,青苔覆盖,砖石交横。矮墙勾连院门与屋宅,屋宅顶后,暮色卷云。